14. 揽明月
“爷的眼光就是好,为皎皎挑选的衣服,穿起来就是好看。”
这话说的是实话,可话只说了前半句,后半句苏皎皎却是未曾说出口:美则美矣,可她偏偏不喜欢。
苏皎皎的一双眸子看向铜镜中的自己,素颜清丽,一身红艳浓稠的石榴裙,她的红唇翕动喃喃自语道,并没有转身看向不远处坐着的靳星渊。
因而,这话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又像是说给身后人听的,抑或者是二者皆有。
言罢,苏皎皎还特意又在铜镜前转了一圈,石榴裙的裙摆百褶散开,衬得她整个人好似一株石榴树的枝头上盛开得最艳丽的一朵红色榴花。
靳星渊坐在苏皎皎的身后五步远的距离,他抬眼瞥视铜镜前伫立着的苏皎皎,他的表妹,此时正勾着红唇浅笑,如花笑靥,当真是整个上京美人榜上常年排名的第一美人,名副其实。
她看起来很喜欢这一身石榴裙。
她看起来对当他一辈子见不得光的外室这件事觉得很好,很知足,没有一星半点的怨怼。
美艳,听话,温驯,真的是个很合格的外室,靳星渊对苏皎皎这个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可苏皎皎的身上,也看不出半点温明月曾经的影子了。
就好像曾经的温明月,矜贵冷傲,众星捧月,却又天真善良,懵懂烂漫,一身冰肌玉骨不曾沾染上半点尘埃,那样的她,宛如天上一轮春月的她,真的已经死去了。
靳星渊的一双漆黑如稠墨的丹凤眸,眸底似有深不见底的寒潭,寻常时候好似什么也入不了他的眼,此刻,在窗户外白日天光的映衬下,眼瞳中却是倒映着眼前一身石榴裙的苏皎皎的倩影。
“哎……”
靳星渊突然薄唇翕动,叹了口气,语气很轻,好似在嗤讽一般,不知是在叹温明月,还是在叹苏皎皎,抑或者是在叹他自己。
他心中觉得有几分可惜,可惜温明月的彻底“死去”,又卑劣地觉得有几分狂喜,狂喜苏皎皎的诞生,因他而“诞生”于世。
曾经的他仿佛野犬一样,肖想着高悬在天空的一轮明月,痴心妄想,不自量力,如今的他,将月亮揽于他的怀中。
无论是曾经的温明月,好似夜空中高悬的一轮春月,朝着万物洒下一片清辉,凡夫俗子不可触碰。
抑或是现在的苏皎皎,好似一轮由于雾气太大,因而看起来蒙尘、光线黯淡的月亮,伸手便让人产生可以得到的错觉。
总而言之,他揽月亮入怀了。
他爱着的是她,无论是怎样的她,照亮他彳亍夜路的一轮春月他爱着,蒙尘的月亮他亦爱着。
还记得在他刚入锦衣卫时,他一腔少年正气,且不善辞令,他不屑于同人拉帮结派,党同伐异,左右逢源,因而,他不受上峰待见,不受同僚欢迎,被排挤,被无视。
一些开棺挖尸、掩埋尸体、清洗存档证据、拷问拒不招认的犯人等等,诸如此类的脏活累活,以及在锦衣卫算不得重要的鸡毛蒜皮的小案件,以及时常外派出有高危殒命风险的活儿。
他都一一忍耐下来,并且做得很好。
之后,他也许在推理破案方面有一定的天分,破获一桩上京连续毁尸杀人案后,得到了当时那位上峰的青眼,升了个小官,成了几个锦衣卫的上峰。
后来,他一路做事狠辣,一步一步朝着高位爬去,在无数生死攸关,命悬一线之际,彳亍夜路中,他步履蹒跚,举步维艰,彷徨之时,他都是回忆着幼时表妹温明月的明眸笑靥。
他这才得以不灰心放弃,不沉沦于锦衣卫的藩篱枷锁当中。
后来,他在锦衣卫中成了千户,又在一次猎场刺客暗杀一事当中,救驾有功,得当今圣人青眼。
从此,扶摇直上,成了锦衣卫指挥使。
只是,一朝风云巨变,温明寒身为镇远侯,不仅仅是位高权重,更是过分忧国忧民,一时之间被巧言令色,舌灿莲花的三皇子袁屹海蒙蔽了心智,一向忠于圣人的他,竟然参与了谋逆一事。
其余的人他管不了,可他的表妹温明月蒙难,他无法坐视不理。
靳星渊在朝堂之上力排众议,据理力争,说祸不及妻儿,求圣人开恩,放过温家女眷及温家长子一命。
“你不如求朕开恩,将乱臣贼子都放了?”圣人大怒。
罚靳星渊跪于太极殿外一整日,让他脑子清醒清醒。
下早朝后,作鸟兽散的朝臣们远远地路过跪着的靳星渊,一身绯衣蟒袍飞鱼服的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侧,都不敢看他,赶紧低头走开,生怕多看他狼狈的模样一眼,隔日便要被抄家遭殃。
靳星渊淋着雨跪了一整日,直到晚上宫门即将落锁,他觉得求情无望,准备劫法场救人的时候。
圣人身边的孙内侍过来,传达圣人口谕,宣他过去延英殿。
延英殿内。
灯火通明。
圣人已经年逾六十,端坐在主位上,满头银白发丝,眼角皱纹明显,此刻脑子痴癫尚未发作的时候,看起来倒是精神奕奕,他一身明黄色五爪龙袍,看起来不怒自威。
“你今日在朝堂之上,为何要忤逆朕意,难道,你也想要学三皇子,谋逆作乱吗?”
这话说得很重,圣人倒不是真的担忧靳星渊会有谋反之意,只是,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本就是一人独揽大权,权力地位几乎仅次于圣人,他存了敲打之意。
靳星渊听圣人言辞,心中惊诧,心道圣人这是看他坐上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不久,风头正盛,春风得意,打算好好敲打他一番。
一身绯色飞鱼服湿透了,湿衣服贴在身上,浑身发冷的靳星渊赶紧恭顺跪地,跪在圣人脚下,磕了一个很重的头,额头都磕红了一片,他维持着这个卑贱的臣服姿势,闷声道:“陛下,臣不敢。”
“臣对陛下绝无二心,臣只是您手中的区区一把刀,只会服从您的命令。”
“今日,怎么一把刀会有自己的思想,胆敢反抗自己的主子了?”
圣人自上而下地睨着靳星渊,嘴唇嗫嚅,开口揶揄道,话里话外都充满了寒意。
“陛下,臣年幼失怙,万幸得温老侯爷收养,悉心抚育,这才有臣的今日。”
“虽温老侯爷一时糊涂犯了错事,可祸不及妻儿,还请陛下开恩,饶过他们一命。”
靳星渊是跪伏着说完这么一长段话的,他的姿态驯服,说难听点,活像是一条脖子上被拴上枷锁的恶犬。
“你真是这么想的?”圣人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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