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陈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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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安然生病了,也许是受了凉,也许是心凉。
感冒没那么严重,但短时间内,陈安然想当缩头乌龟。于是向上级请了带薪病假,她一贯是战战兢兢的小螺丝钉,对方不疑有他,只叮嘱她要做好工作规划,然后大手一挥,就这么批下了假条。
于是陈安然吸溜着鼻涕,抱着一卷卫生纸,坐了一个半小时的大巴回了老家江市,打算连带着后面的周六日,好好休息一下。
她父母现在住的小区绿化很好,房子是带电梯的高层回迁房。黄昏时从厨房的窗子看下去,不用通过刁钻的角度也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江景,这也是陈文斌逢人便会不经意显摆的地方。
三房两厅的家,陈安然的房间是最小的。
那个有着漂亮大窗户的房间由父亲出面,堂而皇之给了弟弟陈浩佑——理由是陈安然长大了,不怎么回家住,而男孩子活泼好动,需要更多活动空间。
陈安然想到这个就生气,因为自她有记忆以来,一家三口就住在城中村里,密密麻麻的楼房,连阳光偶然照进屋子都是种奢侈。她的房间窗户外面不足一米的距离,就是邻居晾晒的一排湿漉漉的衣服和袜子。
小时候还好,没有攀比意识。上了小学后,第一次应邀去了班长家里,陈安然才知道什么叫自卑,叫自惭形秽。
那么长的旋转楼梯!班长穿着白色洋装小皮鞋,微抬下巴优雅地走下来原来这么像电视剧啊!还有那挑高的天花板,梦一般闪闪发亮自然垂落的水晶吊灯,班长领着所有小朋友去了自己的公主房,大方的打开玻璃橱窗,拿出里面各种限量手办分给大家玩,迪士尼精美的纪念品摊了满满一床。
而让幼小安然印象最深刻的是——班长屋子里那扇巨大的落地窗。
那窗户那么大,那么通透,金子一样的阳光不要钱似的,洒满了整个房间。
相对比之下,陈安然的房间简直像阴沟里发霉的臭角落,而自己就是那只见不得人的小灰老鼠。
那晚陈安然回家后,扑到床上发愣,揪着床头那个娃娃机抓来的泰迪小熊端详,小熊头颅处脱了线,露出难看的棉花。一墙之隔,父亲正为了一点琐事大声呵斥母亲,就像以往无数次一样。
陈安然心里一酸,一股自己都理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升腾而起。紧接着门“砰”地一声被打开,张丽萍已哭着将房间里的女儿拖出来,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熟门熟路地身子一扭,跪坐在地上。
她蓬乱着头发,低头看陈安然,确保眼泪能精准无误的滴落在她脸上,嚎道:“这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陈安然怀里的泰迪小熊骨碌碌掉了出去,她挣开母亲,一边配合的发出哭音,一边趁他们不注意,像小虫子一样挣扎匍匐到桌子下,悄咪咪把小熊捡起来,再把漏出的棉花小心地塞了回去。
她知道,不一会儿,父亲就会打开电视,换到母亲最喜欢的相亲栏目频道。而这个小小的让步,会让母亲慢慢停止哭嚎,她会愤愤抱怨两句,然后认命的长叹一口气,再进厨房忙碌。
从小到大,张丽萍经常对女儿哭诉陈文斌对自己的诸多不好,包括但不限于父亲赚钱少、父亲脾气暴躁并且永远在数落她,而自己不管干多少活儿都永远在他那边落不着一句好。陈安然初中时,母亲曾神神秘秘地将陈安然带到家楼下,说父亲出轨,下午带了一个女同事去家里。
陈安然不知道母亲是否有夸张的成分,但是她相信了,看着委委屈屈弱小的母亲,她脱口而出:“妈,那你离婚吧!我支持你!”
张丽萍有点懵,她脸一沉,用指甲点着女儿的额头呵斥:“离婚是能轻易说出嘴的啊?妈妈如果不是为了你,早就离婚了!想当年,我也是年轻又漂亮,要不是稀里糊涂相亲,又稀里糊涂有了你,至于受老陈家这么多年气吗?”
陈安然很愧疚,呐呐不敢出声。
几天后,陈安然发现父母好像在背后悄悄议论自己,而当她一走近,他们又不说了。
陈安然长大后才明白,这是母亲惯有的方式,她善用自己的负疚感去操纵她,控制住了她,还要控制别人眼中的事实真相——母亲要确保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一个付出型的贤惠女人。这女人多好啊!任劳任怨,无怨无悔,在外有一份会计的工作,在内也是个无可指摘的好妈妈、好妻子。
这样一旦生活有什么不测,舆论风向肯定都会同情她,站在她那一边。
陈丽萍是双面间谍,她在丈夫与女儿两边有不同的说辞。对于丈夫,只要适时的抱怨陈安然不听话,再将孩子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语添油加醋一遍,她就会重获丈夫的恩宠,两人在育儿的同仇敌忾中冰释前嫌,迅速回到统一战线。
陈安然不知道别的家庭的母女关系是不是这样,但她从小就在张丽萍以爱之名的捆绑中,养成了自卑胆怯的性格。她的喜怒哀乐都以母亲为主体,她的感受是母亲情绪风向延伸出的小枝桠,她自己都不觉得自己重要,由此长达多年。
一直到2016年二胎政策放开后,陈浩佑的出生。
弟弟的出生是一道分水岭,张丽萍八爪鱼一样的控制欲从她身上褪去,一同褪去的,还有父母对她的关注和疼爱。
那之后张丽萍只是诉苦,但两人相距甚远,如同隔靴搔痒。
陈安然开始时很不习惯,就像一个戴着镣铐在沙漠行走的人,在镣铐摘掉了之后,需要一个适应期。后来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好像……可以跑了。
那之后,陈安然就不怎么爱回家了。
但是此刻,难得回家的陈安然看到自己狭窄房间内堆积的满满当当的各种杂物,勃然大怒:
“你们太过分了吧!”
她嗓子哑,声音嘲哳难听,旁边一直在察言观色的弟弟适时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张丽萍一边哄着儿子,一边给陈文斌使眼色:“你跟她说啊!你跟她说!”
“然然啊,”一家之主发话了,带着息事宁人的威严:“谁也不知道你突然回家啊?你看你这,也不说一声!咱家是回迁房,面积小,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平常也不住嘛,所以就……”
“所以就当杂货间了吗?”陈安然鼻子一酸,本来就身体难受,此时看着小床上堆满的两筐玩具,委屈辛酸一齐涌上心头:“你们永远都是这样,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当时明明说换了新房子把有大窗户的房间留给我……”
“行了行了!”陈文斌不耐烦的挥了下手,眼睛一瞪:“不是我想说你,是你一回来就自己找不痛快!也不看看自己都多大年纪了,还说这种不明事理的话,害不害臊呐?再说你爹我对你付出还不够吗?你现在的工作是不是我托关系找的?没有我,哪有你现在质问我的资格!”
陈安然眼泪掉下来:“说到工作,我……”她咬了咬牙,心一横:“我想辞职!”
“你再说一遍?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然然呐,这话可不敢乱说!你爸最近肝不好!”
陈文斌是江市教育局的职员,郁郁不得志干了一辈子,图的就是一个安稳。张丽萍也在本地的一家国企当会计几十年,工资不高但胜在稳定。
夫妻二人当时相亲结婚,也是觉得年龄到了,是时候该组建个家庭了。
于是两个规规矩矩的圆圈合成了一个更大的圆圈,现在这个圆圈显示出超乎寻常的威力,化为金钟罩,向这世间每一个想跳出去的“女儿”劈头盖脸砸去。
“然然,”张丽萍看着涕泪交加的女儿,体贴的开始搬离房间内的杂物,尽量把声音放柔:“这样,你再观望观望,等你找到下一份合适的工作,再辞职不迟啊。”
见女儿固执不答,张丽萍放出杀手锏,拔高了音量:“还是你甘愿让你爸得罪他的领导,当初为了你的工作,我们欠了多大的人情债!你知道人情债有多难还吗?”
陈安然很绝望,这就个是可怕的闭环:“我不辞职,永远不会找到下一份工作,因为我无法去面试,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个公司的制度有多……”
“够了!”
陈文斌听不下去了,重重一拍桌子,发出一声让人胆战心惊的巨响。
他的巴掌孔武有力,全家每一个人都领教过。
一时间噤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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