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错认
趁着鞍前车夫解开髻头的工夫,程遥青和顾况偷偷溜出了马车。
白云观坐落在京城西侧山上。
日落西山,霞光满天,几处飞鸿掠过,如画中写意闲笔。
顾况和程遥青都穿着平民衣服,索性就扮作百姓,光明正大入住白云观。
唯一令程遥青有些不满的是,那迎接他们的小尼姑一见二人,就把他们当成了一对夫妻。
程遥青刚想否认,但顾况一捏她的手,点头应下了这个称号。
见了顾况刚刚脆弱的神情,想来是希望此时此刻能有人陪陪他。程遥青不好拗着他来,便也没再表示反对。
于是那小尼姑便为顾程二人安排了一间单间。
白云观虽为清修的道观,但并不孤高自持,也做民间道场,因此观中备有外人留宿的一整排房屋,房屋背后是参天的古木,檐下挂了一排风铃。
晚风轻拂,铃铛次第声响,格外清幽。
程遥青和顾况入住的,便是其中一间。
整个单间窄小却清静,床铺占了好大一块,剩下的空间仅够两人并排站立。
看来打地铺是不可能了,程遥青不无遗憾地想。
顾况却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他自告奋勇在矮窄的地面上划出了一个小小的铺盖。
他绷着一张小脸,义正词严:“师姐有伤,应当睡床铺。男女授受不亲,我睡下头。”
*
其实顾况打地铺,是存了自己的小心思在。
在马车夹层之中,肌肤相贴,程遥青心中作何想他不清楚,但顾况自己倒有些心猿意马,控制不住身体。
少年人情动得轻易,他不愿教师姐知道自己这份不可言说的心思。
他敬爱师姐。
敬爱二字,敬多于爱。
为了不让师姐难堪,也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意,顾况作出了打地铺的选择。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
两人在房中吃完了斋饭,一时无言,四目相对。
在观中留宿的人寥寥无几,至少他们邻近的几间客房都是灯火黢寂。
只有程遥青和顾况的这件房屋还灯火通明,像是漆黑海面飘摇的一叶孤舟。这条小船上,他们两个,也只有他们两个,紧紧相依。
“睡罢。”程遥青灭了火烛,躺入被褥。
这一天的惊险实在让她太疲惫了。
从二探大理寺,到祝婆婆小院,再到西直门,最后来到白云寺。
自己简直是铁打的。程遥青心想。
她本以为自己□□和精神均极其困倦,躺下去一秒就能睡着。但是手臂的疼痛此时攀附上来,金疮药的清凉已经过去,只馀砭骨刺痛,在她马上坠入梦乡的时候那么一拨弄,让她旋即清醒过来。
她咬住牙,不肯叫痛。
已经没有可以让她无所顾忌喊疼的人了。
程遥青的意志力与□□的疼痛相持着,渐渐觉得大脑一片混沌,双眸半睁半闭。
半梦半醒。
*
顾况此时也有点睡不着。
作为一个娇养了十几年的公子哥,顾况有择席认床的坏毛病。
在祝婆婆小院住的那两个晚上,第一晚他从将军府侥幸逃脱,半宿没睡,这才困极了,沾枕即睡,第二晚他半夜三更随程遥青夜探府库、大理寺,又是缺了半宿觉。
正因为次次都没有足够的时间,但是有足够的惊险,顾况那认床的坏毛病才没有显现出来。
不过这番到了白云寺,日入而息,顾况反倒开始不适应了。
窗外草虫切切,方显出夏日山居的万籁俱寂。
顾况数着声声虫鸣,忽然间听到床铺上有不安的翻动声。
程遥青也还没睡吗?
“师姐?”顾况试探地叫了声,声如蚊呐。
没有回应。
被褥的响动却没有停止。
顾况不安地起身,再次呼唤:“程遥青?”
这次他的声音大了点。
被窝里传来一声闷哼,似是应答。
顾况借着照进来的拿起火折子,打了几下都打不出来。他发狠般地再一划,明亮的火焰窜出,差点燎到他的手指。
点亮了蜡烛,顾况举着烛台,心中暗道一声冒犯,撩开了床上垂下的布帘。
烛光太暗,只能照亮周围一小圈的事物。
顾况只好整个人爬上床,凑近了程遥青。
她双目半睁,秀眉蹙起,额头蒙了一层薄汗,发丝也黏在了脖子上。她整个人不安地扭动着,半床被子被蹬到了角落。
顾况学着幼时老嬷嬷望闻问切的办法,拿手背贴上程遥青的脸蛋。
程遥青双颊冰凉,额头却是滚烫。
顾况心道不妙。
医书上道,人在遭受极为严重的伤后,往往会发热,若是伤势凶险,这发热能要人性命。
顾况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挽起程遥青左边衣袖,之间伤口布条上的血迹已经变为褐色,但是揭开细察,仍有鲜血冒出。
看来白天姓刘的那一刀足够深。顾况咬牙切齿地想。
此时当务之急是给高烧的程遥青降温。
顾况从柜子里翻到了几块旧毛巾,一个铜盆。他往屋后打了山泉水,入手一探,清澈冷冽。
顾况循着小时候生病的记忆,依葫芦画瓢,把毛巾浸水,微微拧干,先将程遥青的头并静步擦拭了一番,再把冷却的毛巾敷在前额。
程遥青梦里的不安果然消退了许多。
她的动作小下来,嘴唇却好像在嗫嚅着什么。
“阿净......”
顾况凑过耳朵去,只听到了这一句模糊不清的呓语。
安静?阿竟?
他没听懂,待要再确认一番,却见程遥青那条完好的右臂如柳条似的攀附上他的手臂,把他往前拉去。
顾况的脑袋轰的一声。
他没撑住手,一个踉跄,身子横在被子上,与程遥青面对面。
她仍闭着眼睛,素白的手却细细地描摹上他的五官,从额角,到鬓发,再到眉骨、眼窝、鼻梁,最后落在唇瓣处。
程遥青的力道并不大,但是每一下都牵动着顾况年轻的心弦。
顾况屏住了呼吸,他的内心隐隐有些期待。
谁知程遥青忽然一掌推在他的脸上。
顾况不防,差点一个骨碌滚下床去。
程遥青嘴里念叨着什么,这次顾况听清了,她在说:“不是,不是,错了,错了。”
什么不是?什么错了?
顾况更疑惑了。
程遥青此时又面露痛苦之色,脸上有流光一闪,细看枕边,有一处小小的濡湿。
得赶快让师姐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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