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凛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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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运九年的冬,是个难得一遇的寒冬。
漠北下了一场大雪,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白皑皑的一片。活物几乎不可见了,鸟雀早已飞走,枯枝败叶呈现的颓败之势像是来年不会再长一样。
四下寂静,大雪深深覆住了一些草木的种子,来年开春待雪融化,它们便会从不知何处的角落破土而出;大雪也盖去了一些来往行人的脚印,隐去他们的来路和归途,也许明年他们中的某些人就会名盛于京城,而后人评价他们为不知来路的豪杰。
镇北将军府里,灯火通明,将军之女秦常念正张罗着火锅:“洋芋片可端上来了?”
“回大小姐的话,厨房正在备着呢,一会就端上来。”一名丫鬟拱手回话道。
秦常念端来一壶酒,摆在桌子上,点点头,又吩咐道:“子夜,你去耳房把表哥之前送的鹿肉取来,今日父亲胜仗而归,又恰逢小寒,可得好好庆祝一下。”
“好的,大小姐。”那名唤子夜的侍卫鞠了个躬,便下去了。
厚重的乌头门被推开,仅凭那推门时沉稳的节奏,秦常念就知道是父亲回来了,忙放下手中的活,快步跑到门口迎接:“恭迎父帅凯旋。”
秦远对这个女儿甚是疼爱,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问道:“今日是准备吃火锅吗?一进门,就闻到府里的香气。”
“还是父帅的鼻子灵,今日吃菊花火锅,祛湿御寒,降火清心,可解父帅连日劳累之苦。”秦常念挽着父亲的衣袖,,一边撒娇,一边将他往屋里带去。
走到一半,秦常念却忽然停下了步伐,吸了吸鼻子,拽过秦远的手,上下打量:“父帅可受伤了?怎么一股血腥味。”
秦远摆摆手:“不是我,是隗公子。”
闻言,从秦远身后走出来一位着玄色暗衣的公子,腰间坠了块清透的玉。他面色苍白,肩膀处受了箭伤,血汩汩地往外流,将外袍的颜色染得更深,却仍是努力挺直了腰背,神色无甚异常地行礼:“隗絮见过大小姐。”
“秦常念见过隗公子。我看你伤得很重,先去处理一下伤口,把衣服换了吧。”秦常念秦常念抬眼好奇地打量了他一遍。平日在将军府里,她见父亲带回的伤员多了。可隗絮那样子沉稳内敛、深不可测,行礼不卑不亢、游刃有余,举手投足之间的贵气,都不似军队里常见的粗人。想必是哪位叔伯的儿子,放在父亲身边历练,便熟练地安排子秋带他去疗伤。
一坐下,秦常念就开始兴高采烈地介绍:“冬日里吃火锅,我觉得甚是相配。父亲,尝尝这个,我特意让子秋拿出来的鹿肉呢,还有您最爱吃的洋芋片。隗公子,你也吃,别客气。”
就这样开吃吗?他们这里吃饭都不必验毒的吗?隗絮心里疑惑着,侧过头去看秦远。
秦远已经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鹿肉放进嘴里:“嗯,好吃。我们家常念长大了,会心疼人了。”
隗絮跟着夹了一筷子鹿肉,暗暗在心里记下:镇北将军府里吃饭不验毒,秦常念和秦远的关系非常亲近。
但最让他疑惑的还是秦常念,一个长于漠北的将门之后,比起忠义、狠戾和肆意妄为,她身上有着一种属于江南的大家闺秀的气质,她温柔大方、守礼循矩,常常还会撒着娇哄她父亲开心,连她身上香囊,都带着独属于南方的春雪花的气息。
她看起来不属于这里,可又实实在在地生活在这里。
隗絮有一种预感,从这个女子身上,他会揭开掩盖着很多东西的面纱。
“常念啊,隗公子从明日起,便做你的先生,负责传授课业。”秦远看着秦常念一脸慈爱地说道。
“那有劳隗公子了,常念愚笨,还请隗公子耐心指点。”秦常念对着隗絮规规矩矩又行了个礼,偏过头去,小声地问秦远,“这回是包括武艺的吧?我不说成为像爹爹一样骁勇善战、攻无不克之人,好歹也要成为能护得住自己、护得住身边之人的人。”
“女孩子家家,整天就想着打打杀杀,不可!隗公子只教你抚琴、音律、诗书。”秦远用筷子敲了一下秦常念的头,语气不容置喙。
“可是……”秦常念还想反驳几句,对上秦远严肃的表情,只得让步,“是女儿任性了,女儿一定研精覃思,好好跟着隗公子学习。”
隗絮无甚言语,甚至没什么表情,只是双手执酒杯抬起,微微低下头,和秦远对饮了一杯。
晚饭过后,皎月当空,星稀月明,镇北将军府里的人大多跟着秦远去了军营。隗絮从厨房拿了壶酒,不,更确切地说是窃了壶酒,正避开守卫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公子,这不太好吧。这我们初来乍到,您就坏了规矩……。”隗絮的侍从剪书跟在他边上忧心忡忡。
“闭嘴,本少主要喝壶酒,谁还能拦着不成?规矩,这是谁的规矩?我为何要守?”隗絮满不在乎地说道,打开酒坛子,深吸一口气,酒香浓郁,是上好的羊羔酒。
隗絮满意地仰起头,正准备一饮而尽以解苦闷,酒壶却突然被挑向空中,身侧多了一双手去够。隗絮有些不快,一个翻腕绕开对方的手,稳稳拿住酒壶,看了一眼地上泼洒出的琼液,皱了眉。转过身正想责问是谁这么没道德,自己想喝不去想办法,反而要与他抢这壶酒,坐享其成。一袭鹅黄色的淡雅长裙印入眼帘,倒把隗絮吓到了。
“是本小姐的规矩,隗公子为何不守?”秦常念的声音洋洋盈耳,脆生生的,却很坚决,没拿到酒壶,亦有些不爽。
隗絮眉毛一挑,觉得现在的场面颇为有趣。他转过身来,不答反问:“镇北将军府可有饮酒禁令?”
秦常念摇了摇头,没怎么犹豫:“那倒没有。”
隗絮轻点了一下头,故作不懂道:“这酒很珍贵?”
“……没有。”秦常念的气势有点弱了,但仍强撑着。
“那便是秦将军嘱咐过,府里的酒,我不能动了?”隗絮往前跨了一大步,直接将秦常念逼得退到墙角,微微弯了一点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偏偏又装作一副单纯的样子,眼神湿漉漉的,似乎真的在等她的回答。
“……也没有。”秦常念低下头去,避开与他的眼神交汇。
“那敢问大小姐,为何不让我饮?”隗絮直起腰,言语恭敬,面上却已经换上了十分的冷漠,南海的风若是吹到他身侧,都要被冻成冰碴子了。
真不知道爹爹次次都上哪去寻来这么严厉的老师,秦常念腹诽道。却还是装作知书达理、温柔乖顺的样子,强迫自己抬起头来,和隗絮对视。
“这府里允许饮酒,酒的存量库房很多,隗公子是将军府的客人,是教我课的先生,自然能饮。只是受贯穿之伤,若是饮酒,伤口更亦崩开,造成二次伤害,皮肉的愈合会更加缓慢,还有肿胀化脓的风险。公子肩膀处有伤,还是注意着些。”
“……无碍,我的事就不劳大小姐费心了。”隗絮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但他无意纠缠,欲转身离去。
秦常念嘴角一扬,露出一抹浅笑,往左跨了一步,挡住了隗絮的去路:“公子喝不喝酒,我自是管不着。但将军府的厨房管理严格,出入厨房需得登记,今日并没听说公子要来,难不成,是公子深夜行窃,偷溜进来的?”
隗絮停了下来,盯着秦常念的眼睛一动不动,眼里流水无波,让人看不清楚。他既没开口辩解,也没想逃之大吉,明明处在劣势,却还是不徐不疾,处之泰然。
反而让惯常示弱和被示弱的秦常念,有些拿不准。
“若是公子能邀我同饮,我必定不告发公子。”秦常念率先提出了要求,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天空。
隗絮仍是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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