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落魄身
洛城，朱衣巷。
施明曦一撩衣袍，踏入玄门执法司门槛，单掌撑在桌案前，神色严肃：
“仙长安好，我要报案。”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截竹筒，摆在桌案前。里面存了易鸣的一滴鲜血。
两位无所事事的值班修者一位圆脸，一位长脸，闻言皆整肃面容，示意他讲。
施明曦定了定神，便开始条分缕析地叙述昨夜山庙所遇种种。故事虽然离奇荒诞，却听得两位修者不自觉坐起身体：
“你是说你一行三人在西山破庙遭遇留欢仙子苏玉湛，你和你家姑娘逃出生天，另一位姓易的同伴却被掳走？”
“是。”
二人又追问了施明曦一些细节问题，待他一一解答后对视一眼，面庞较为圆润那位接过竹筒，扫了一眼里头的鲜血，从怀中抖出一枚黄符，指间灵光融入符中，递给施明曦道：
“此事我会上报高一级执法者，请他们出面彻查，你同伴的血也会交由擅于追踪术的同僚，由他进行追踪，希望你最好不是在耍人……但如果抓走他的人真是苏玉湛，不要抱太大希望。若有其他情况需要传唤你或结果已出，我等会凭此黄符与你联系。好了，施公子可以离开了。”
面庞稍长的那位修者等了片刻，见施明曦依旧一动不动，略微不解：
“施公子还有事？”
施明曦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双掌撑于桌面，压低声音：
“接下来我要说的才是重中之重，二位可曾听说过魔尊江沉璧。”
“大名鼎鼎。”
“如雷贯耳。”
鉴于答应过江沉璧不能直接向玄门中人提起她的身份，施明曦不确定女魔头有没有在自己身下下什么禁制，组织了下语言，委婉道：
“魔尊江沉璧借尸还魂，在山庙中占了一个女子的躯壳重返人间。”
联想到山庙中出现过两个女子，生怕玄门修者认错，他再次限定范围：
“你猜我，和我家姑娘，谁被江沉璧附体了？”
“……”
*
春雨稍霁，暂时休整完毕的江沉璧租了条乌篷船，穿行于洛城大街小巷间。
洛城以一条穿城而过的洛水河闻名天下，城中支流众多，河网密布，水道比陆道更加通达。
艄公在船头卖力摇着桨，江沉璧坐于船尾，托腮凝望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岸画桥烟柳，珠帘翠幕和招展旌旗一一从眼前掠过，直到听见岸上的吆喝声，她仿佛才回神，示意艄公靠岸，从船上跳下，径直走到某个摊位前，拿起一个木雕问：
“这雕的是什么？”
卖木雕的妇人抬眼便见一位相貌与气度皆是不凡的红衣姑娘停在她家摊位前，连忙介绍道：
“雕的是木头仙人哩。小娘子是外地人吧，洛城代代都传着一句话，‘木头仙人手指何方，何方见晴’，洛城当地风俗就是家家户户都供奉一尊木仙人像，不用时便用红布给遮起来，让仙人睡觉，要是久不放晴，庄稼地里出了事，就揭开红布，给木仙人供上一些普通饭食，他吃了饭之后就要显灵止雨了。”
“有用吗？”江沉璧提起三两分兴趣，仔仔细细研究手上的木头仙人，随口问。
魔界朔北也有差不多的习俗，只不过在那里木头仙人被叫做“旱魔”。
相传一位神锻师游历天下时路过一城池，进城讨水喝却因相貌丑陋而导致人人对他避之不及，更有甚者追着他辱骂殴打，直至将他赶出城池。
神锻师出城之后心中愤懑，便在离这座城不远的地方造了一尊巨大的旱魔像，旱魔手指该城，该城便十年无雨，颗粒无收，直至人烟灭绝。
“灵的灵的，我家的木头仙人最灵了，小娘子要不要请一尊回去试试，只要五个铜板便好。”
江沉璧爽快地付了钱，正欲离去，目光落在某处，又将荷包里最后的银子拿出来，递给妇人，低声耳语几句。
那妇人眼神犹疑，看着眼前年轻姑娘那张病弱苍白的脸，最终还是叹一口气，拍着胸脯道：
“小娘子放心，交给我就是了，不出三天我肯定帮您找到。”
江沉璧转身离开。
临走前，她将手里的木像与东南方耸入云霄的石像对比，轻轻勾起唇角。
魔界传说里的旱魔在人间居然被拜为仙人，实在有趣。
*
“虽然你的说法的确新颖有趣。”圆脸修士道。
“但是医馆会比我们更感兴趣。”长脸修士说。
二人将手一左一右摊开，摆出送客的姿态，起身齐道：
“出门右转！”
施明曦一脸智商受到侮辱的愤怒：
“你们不信我？可我家姑娘和我真有一个人是江沉璧，她回来报仇了。”
“她……我们中的一个人亲口说过，要在三年后的天门大典取代谢静仙子，成为正道领袖，还要坏仙子道心，让她不得飞升。你们如果不信，可以对我使用搜魂……”
他话未说完，便听二位修士大声道：“绝无可能！”
圆脸修士见施明曦一脸执拗，摇头进一步解释：
“施公子，需知搜魂对人损伤极大，轻则痴傻重则丧命，您不是犯人，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对您进行搜魂。这既不符大雍律法也不合玄门行事章程。”
长脸修士也道：“咱们执法司的对面就是监天司，那里的人一天到晚什么也不用做，专门盯着我们的动静。一旦我们做出一点损害百姓的事，他们就会立刻把我们抓起来明正典刑，公子别害我们。”
大雍自立朝便后与玄门通力合作，在各地城池设立执法、监天二司。
执法司全由玄门修士组成，专司天下怪力乱神之事；而为限制修士，防止其凭权力修为戕害百姓，胡乱执法，大雍又立监天司监察天下，一旦发现不法修士，视其所犯之事轻重，或收押监禁，或废除修为，乃至就地格杀。
“再者，夺舍之事，殊为不易，即便强如魔尊，也不可能在身死后魂魄还能于世间飘荡一百年，她早就死了。”
“……”
施明曦视死如归地进来，失魂落魄地离开。
回到客栈时，他一眼注意到房间桌上多了个做工粗陋的木雕，江沉璧就坐在桌边，拨弄桌上香炉，好整以暇地等他。
那女魔头不知何时换下那身破破烂烂的大红嫁衣，着一身胭脂色绣花襦裙，乌发高绾成灵蛇髻，眉目端丽，楚楚谡谡，似乎是白日光线太盛的缘故，就连她眼里虚无死寂的幽冷也转成别样的从容淡定，风姿气度教人见之心折。
“你……”
施明曦皱了皱眉，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江沉璧打断：
“我既说过要在三年内取代谢静、统御玄门便说到做到，今日便开始行动。”
“我……”
“或者你有何高见不妨说出来。”她微微侧目，一双眸子深不见底，直抵人心。
施明曦略微不适地后退两步，他总有一种五脏六腑都被女魔头仔细看干净了的错觉。
下一秒，江沉璧的话语证明他的感受并非错觉。她幽幽地问：
“去玄门检举我一番后，他们可信你了？”
“你跟踪我？”
江沉璧的眼神里立刻带了点嫌弃与不屑，把玩着木雕道：“你觉得这很难猜？”
就如同这木雕一般，游侠的一切行动全在她股掌之间。
事已至此，施明曦干脆撕破脸皮：
“是，我确实去揭发你了。你这魔头无恶不作，来人间搅弄风云，人人得而诛之，我身为人族就该阻止你。但背信弃义确实是我不该，待你伏诛后，我自己会自行了断，以抵不义之罪。”
江沉璧静静听完他一番说辞，捂着肚子开始笑，笑完之后，她唇畔吐出两个字：
“蠢货。”
不带任何感情，仿佛只是阐述事实。
施明曦被她这番话激得怒火中烧，不管不顾道：
“反正东窗事发，我与你这魔女势不两立，你愿意杀了我便杀，一炷香之内我没有死，那我就要离开了！”
他说罢直接转身，大剌剌将后背暴露在江沉璧眼前。
执法司两位修士的话语终究点醒了他。即使强如魔尊，也不可能魂魄飘荡一百年后仍能夺舍重生，就算侥幸做到，那是否能证明，魔尊江沉璧如今很虚弱？
她确实曾经引雷霆劈了苏玉湛，但之后哪怕挨一道雷也要强行出庙逃走；
她也确实杀了抱子树精，但却未选择最轻松直接的方式，而是绕后用剑出其不意地斩杀。况且一个精怪只能靠哄骗而非蛮力食人，甚至走不出树下三尺的距离，又能有多强？
她又为何无缘无故对一个萍水相逢的游侠暴露身份？
施明曦维持面上愤怒的神态，心脏在胸腔内狂跳，如果他侥幸不死，如果江沉璧真的虚弱到连他也杀不了，那是不是意味着他有机会出手反杀魔头？
身后长久沉默。
良久一声意味不明的短促笑音将死寂敲碎。
江沉璧毫不避讳地打量施明曦一阵，末了摆摆手道：
“你走吧。”
施明曦一愣，几乎以为自己的猜测成了真。
红衣少女只淡淡道：“你倒希望我直接把你杀了。不会是以为自己前脚刚向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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