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微宁与鹤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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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
魏峥奔马向锦衣卫营地而去,神情严肃,形势颇为紧急,仿佛一刻也不可等。
却在拐角后倏尔一个闪身,错身同狭角之人换了位,顶替了魏峥的锦衣卫身量与之相仿,驾马远去。
玩了一手障眼法。
魏峥驻足片刻。
而后折身立在酒楼墙檐下,仰面望向魏宁所在方向。
他面容隐在阴翳之下,雪白的面庞隐隐发光,直直目视上方,仿佛能透过半阖的窗扇看到里面一切。
魏峥嘴上道魏宁自生自灭,全然不管她死活,做起事来却当不上无情无义。
倘魏宁真出差错,他至少保得住她的性命。
门扇无声开合,拂过檐角的风带着久违的肉食气息,魏峥嗅见觉得胃间翻江倒海,面上却斑斓不惊,眉目丝毫未动。
魏宁坐在席间,有些怔然,又头胀脑昏。
走在魏峥身上这步路,好坏参半。
难怪魏峥初见她时,反应那样古怪。光华寺后山冷眼观她挣扎蹒跚,而后又夜半叩窗闻声,窃听她话。
想来,类似含凝之流,魏峥遇上不止一次。她骤然出现魏峥面前,魏峥的反应可想而知。
她觉得后怕,胸口淤滞着一片不上不下,咽不下却吐不出的热气。
熏得她脊背发软,躯干止不住发抖。
心热气闷,她欲推窗换气。
魏宁心不在焉,斜靠窗沿,指腹顶着虚掩得窗扇向外。
哐——突兀响起一道刺耳的尖锐声。
像是铁质物件与硬质的墙面亲密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而后声音断裂,破空之声骤然传来。
魏宁一惊,反应过来有物坠落。
立即探头向外瞅去。
她惊忧的目光,尽数落入一双眼。
“……魏峥。”
窗下阴影铺展落下大块大块斑驳的黑暗,阴影边缘,魏峥正端立墙根,掌心托着鼎香炉。
他闻声仰望——攫住魏宁大片空白的目光。
“……可安好?”
魏峥并未唤她名姓,话中潜藏着浅淡的暖意,魏宁让开身,道:“菜将上齐,大人何不与奴家把酒言欢,共享佳肴?”
魏峥顿了一下,借力翻上窗台,不过眨眼间,便出现在魏宁眼前。
“大人武艺高强,宁钦羡不已。”
这话说得真情实意,惹得魏峥不住瞧她,眼神怪异。
两人沉默立在窗沿,一动不动,而后某一时刻,魏宁觉站在这儿面面相觑,着实有些过于愚蠢。
便落座执箸道:“大人可吃过早饭?”
魏峥不答,落座魏宁斜对面,目光落在眼前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上,没有丝毫食欲。
他睇了眼神态轻松的魏宁,道:“魏宁,你如今倒是胆子大了。”
魏宁心底露了个冷笑,却不敢怼在他面上,只道:“大人慈眉善目,与民同乐。”
“魏宁,你若是不想用早膳可直言,我向来喜成人之美。”
魏峥似笑非笑。
吓得魏宁望嘴里塞了个水晶包,耳边魏峥道:“方才有人来?”
魏宁乖乖点头。
“右相三公子的人,同含凝讨要大人手中账册,我照大人所言,交予此人,那人一眼便瞧出造假,大骂大人您厚颜无耻。”
闻言,魏峥寒凉的视线轻抬,落在魏宁脸上,瞧出点忍俊不禁的意思。
魏宁恐怕他心存记恨,干笑道:“大人,是右相三公子的人所说,民女代为转述。”她神色极为认真,唯恐魏峥误会。
魏峥撩了撩眼皮。
“大人,有一事民女不知当不当讲。”
不待魏峥回应,她当机立断道:“但民女私以为事关甚大,还是说说吧。”
她停了箸,细长手指伸进袖袋,掌心抟成拳拿了出来,像是握住一细长扁平的物件。
魏宁摊开手,掌心放着一漆黑描银的令牌,铁质的边沿闪着暗色的流光,奇诡的花纹和字迹交缠成一幅古怪的图景。
花非常花,字非好字。
反正魏宁左看右看,看不出个所以然,干脆捧到魏峥面前:“那人给了民女这东西,大人可认识。”
她不错眼盯着魏峥。
魏峥霍然起身,生硬地问道:“哪里来得?”
魏宁心道,他果真识得,嘴上道:“那人所给。”
不是的,这是她自江南风尘仆仆,一路随身携来。
外头的日光穿过微开的窗柩,迎面扑在魏宁脸上,照得她头晕目眩。恍惚又见满目艳红,那样喜庆的红,险些刺伤她的双目。
喜庆的节日,发生在三年前,徐微宁十六岁。
十五当日,是团圆相亲、采名纳吉的好日子。傍水的临安城烟火气越发浓重,平头百姓热热闹闹过节,这些人中有着个徐微宁。
徐微宁征得了双亲同意,男媒女妁过了明路。
如今,徐微宁和危鹤春在长者族老见证下,交换庚帖合了八字。再有一双大雁,便真正是订了亲的未婚夫妻了。
未等邻里恭贺,好友围观。徐微宁便携着朱红襕衫的危鹤春逃了席,她敷了一层细粉的脸颊飘着薄红,小巧的鼻尖冒着细细的汗珠。
嗓音轻快清脆。
“鹤春,快些,我们甩开他们!”
微宁怀着一颗雀跃轻盈的心,和俊秀温和的危鹤春十指相扣,一路行至小雁山。小雁山上大雁聚居成群,年轻合籍的小郎君总趁早上山,猎下一对大雁,交予女子,取“忠贞不贰”做添头礼。她再三查验危鹤春背上箭筒,掌中弓箭和羽箭。
长相昳丽清姿的年轻郎君无奈,捉住微宁手腕,叹息一声:“宁宁,这套用具你已查验十余遍,记录无一错漏。”
危鹤春叹息间,微宁用着一只手麻利的再查了一遍。
并无错漏。
微宁高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下,慢慢吐出梗在喉头的焦虑,事无巨细交代:“三思而行总是无错,鹤春,你独自一人上山去,可要记得无论猎没猎到大雁,天色一黑就要下山,我就在这里等你。”她深吸气,想起一件她未曾注意到的,甚为紧急的事项。
“等等,鹤春,你会射箭吗?”
近在咫尺的郎君忍俊不禁,面若冠玉的相貌被徐微宁收入眼底,举止从容温雅,温声宽慰神情紧张的微宁:“宁宁,君子六艺,我年少时研习过射礼,略通一二。”
言罢犹嫌语言单薄,他双手拉弓上弦,羽箭迅疾破空穿透树干,死死钉在后一颗树干上。
尾羽震颤。
微宁不擅箭法,但见此娴熟技巧,准头十足,也知鹤春所说“略通一二”实为谦称,徐微宁总算肯放危鹤春上山。
想来每个等在山下的小娘子都像微宁一般,胸口揣了颗轻飘的心,归心似箭等着——
待到鹤春猎回一双大雁,她将有天底下最无双的夫君!
等着——
直到落日西坠,金乌堕海。
夜色四合,最后一丝光线也敛入地面,浓重的夜色伸手不见五指,徐微宁蜷缩在灌木丛下,双手仅仅怀抱双膝。警觉地像个受惊地兔子,一丝动静便惊得她仓皇抬头,警惕竖起一双耳朵。
稍后,亮亮一片光柔柔洒下,天地间月色如洗,澄澈碧洗的天幕垂着一轮圆月。
一片亮银下徐微宁终于发觉,坐以待毙不是上策,她从一片折断细碎饱受摧残的草杆中站起身,挣扎着钻出灌木。
鹤春未曾下山,微宁掐着手心思量许久,勉力克制住不顾一切上山寻人的心思。
当务之急——
喊人寻鹤春,她孤身一人身单力薄,大有可能寻不到鹤春还将她也搭了进去,打定主意后她踉踉跄跄向家奔去。
不等远去,微宁脚步一顿。折返拔出箭矢,牢牢握在手心,这次毫无顾忌飞奔起来。
入了夜的临安城向来热闹,热闹中夹杂着人间温情。未有一晚像今日一般,热闹的——嘈杂。那嘈杂像是裹上蒸腾膨胀的沸火。
把微宁架在火上炙烤。
格格不入的诡异,歪倒在地的花儿、折断的草茎、凌乱的泥土痕迹,充斥着脚下走了上百千遍的路程,微宁迟疑地慢下脚程。她贴着墙根,躬身慢慢从拐角探出一角。
拐角后,看得见她家门。
目光所及。
熟悉温馨的门楣,音容温柔的阿娘,倒霉催的阿爹,全都消失不见。她只瞧见,漫天遍地的大火,拔地而起的火舌狰狞吞吐一切。
而大火旁立着一人。
那人穿着微宁未曾见过的黑衣,窄袖束腰极为爽利,脸上还挂着一张铁甲面具,将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杀手?侍卫?刺客?还是死士?
微宁突兀地想起,将眼前之人与鹤春故事中的人物一一比对,这人的行径装扮,竟毫无围合嵌入之内,她悚然一惊。
从未应付过如此局面,屏息敛声的功夫最终漏了半拍。寂静到只有火节炸开的噼啪声,兀的传出一声细小的抽气声,就在身后拐角处。
黑衣人身影一晃,锋利长剑扫过拐角,长剑轻而易举扫过,拐角并无一人。
微宁依仗地形熟络,极轻极快翻过土墙,缩在邻家堆在墙角的干草中,瞪大眼睛死死捂住嘴,唯恐再泻出一声气息。
月华还在亮着,不知疲惫,哪管人事发生了多嚯天的变动。微宁倾耳听着每一份动静,每一毫风吹草动都能惊得她心惊胆战。
估摸着过了一个多时辰,月亮慢慢移到头顶。
徐微宁气力耗尽,再也撑不住,颤抖着爬出草堆,无力地靠墙而立,她脸色苍白,发丝散乱,一双清水瞳红得欲滴血,下唇被她咬得破碎不堪。
阿娘!
她想起火海中的家,不知踪迹的阿娘、阿爹,存着一口气猛然弹起上半身,挣扎着酸软的双腿就要回家。
这一举动却将她细长脆弱的脖颈送入一双鹰爪,被人狠狠攥住,窒息感骤然袭来。
徐微宁涨红脸,逼出的水光溢出眼眶,肺部火辣辣的就像要炸开,她踢弹挣扎的力道聊胜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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