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二十九
茹姨娘的琴艺,果真丝毫不逊色于外边的那些乐曲名家。她的手指放在弦上一拨,那激昂的一声里带着凌厉之意,便将所有人的注意里全都聚在了一起。铮琮的琴声跟随着她发间的金步摇颤动着,在众人的眼前拉开了长长的画卷,用时急时缓的琴声画出了千军万马,以破竹之势将胜利收入囊中。
款冬觉得有些意外。她此前只知道茹姨娘善弹琵琶,却并不知她的技艺竟然是如此的炉火纯青。茹姨娘平日里的那些的天真娇俏现下都被她的专注和认真所取代,映在旁人的眼里倒是显得愈发的姿容擢尘。她肩上的彩青纱随着她的动作晃动着,摇摇欲坠,却又宛如曳地的枷锁,将她禁锢于此。
她分明还是这么的年轻。
从款冬站着的方位朝席上望时,可以清楚的看到佟广脸上那看似沉醉的表情底下难掩的得意。茹姨娘高超的琴技在他的眼里不过是在自己面上增光的道具,他将她宛如收藏的古玩玉器般展示于人前,为的便是收获在场之人艳羡与惊叹。这些就像是官场上的阿谀奉承般令他感到万分满足,尽管这些才华洋溢的年轻女子大多也是跟着这些阿谀之声被悄悄送到的他的府上。
方才还站在佟睿身边的小厮,此时已经悄然走到了佟广的身后卑躬在他的耳边说着什么,款冬注意到佟广脸上的洋洋得意在顷刻间开始龟裂,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精彩,从惊讶到不舍再到轻蔑,最后他将酒杯碰在了唇边,眼睛不由自主的溜到了方明游的身上。
款冬在人丛中不动声色注意着她视野里那几人的表情,同时也格外注意着佟多福的动作。她看到琵琶声起时候他的身子有片刻的停滞,紧接着就好似被那铿锵之声唤醒了般,他开始自顾自的饮酒。当他侧首和旁边人交谈时,款冬可以清楚的看见他的侧脸,给人的感觉没有想象中的奸诈和狡猾,高挺的鼻梁上是漆黑的眉眼,中间的两道沟壑为他平添几分特殊的稳重。他的举手投足间是世家公子们惯有的风度翩翩,尽管之前有些不愉快,但现在那点异样的情绪也已被他妥帖的收好,起码在明面上是寻不出一点的错漏。
这样的人也会视人命如草芥的吗?
她看了看其他的佟家人,却觉得他们似乎都戴上名为体面的面具,像是上元灯会时的大街上那些戴着鬼面的人们,真正的表情全都被压在了下头,展现出来的永远是宾客尽欢的和乐气氛。
席上的眼神你来我往的飞了个没完,款冬此时想到了方明游,抬眸望过去的时候,发现对方朝着这边举起了酒杯,他的眼睛看着她,似笑非笑的模样令款冬再一次娴熟且飞快的翻了个白眼。
一曲终了,茹姨娘的脸被染上了一层桃花般的粉,又变回了原先那个娇俏动人的姑娘。她抱着琵琶站起身,袅袅婷婷的行了个礼。在场之人的掌声令她的眼睛变得明亮,带着隐隐绰绰的自豪,就好像是受到了他人赞许的孩童,那表情里喜悦不似作假。
在大哥的眼神里,佟广朝方明游举起了酒杯,他试探道:“祁国公觉得如何?”
方明游漫不经心的举杯道:“甚好。”
他们两一个问的是人,一个回的是琴,在这样的答非所问下佟家人会错了意,以为他是真的看上了二房的妾室。佟广唤了小厮过来低声耳语了一番,待他再看向方明游之时的眼神就多了些不过如此的意味来——看来传闻里那个张狂自肆的年轻人,最后到底还是难过美人关。
于是当打道回府之时,方明游看着站在自己马车边上怀里抱着曲颈琵琶眼神含羞带怯的女子和她身边背着鼓鼓的花布包袱的丫鬟时,神色一怔。
“佟大人这是何意?”方明游问道。
送他出来的佟睿和佟广交换了眼神,最后是佟广清咳了一声站了出来,毕竟自己那个尚书哥哥从来没有经历这样将自己的妾室赠予他人的场面。
“这是我们佟家的一点心意,还望祁国公笑纳。”佟广碰了碰方明游的胳膊,这样的动作有些亲昵,带着心照不宣的促狭,好似他们是有着什么忘年的交情一般。
方明游这会儿才回过了味来,合着刚才他在席上问的不是那一手琵琶弹得好不好啊?
“佟大人应该是理解错了我的意思,”他的声音听着没什么起伏,“我那句甚好原指得是她弹的那一手好曲。”
“既是如此的话,”佟广脸上的笑容不变,“她要是能进到祁国公府给您弹琴解闷,也好过待在我府上明珠蒙尘,毕竟这世间到底还是知音难求啊。”他说最后那句时拖着长长的尾调,好像真有多遗憾似的。
“多谢佟大人的好意,”方明游的语气平静无波,“只是我祁国公府尚不缺弹琴之人。”
佟广觉得方明游这般的油盐不进简直可笑至极。他可是听说了,当时这方明游就连换双靴子都要好几个婢女服侍,现在倒是装出洁身自好的样子来了。在建京,互赠妾室这种事本就常见,不过是一个物件儿而已,人送了就收下呗,这般推三阻四的显得小家子气不说,还十分得败人雅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佟广是什么青楼小馆里的老鸨急着将手下的姑娘推销出去呢!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说的话便也大差不差:“不过是个物件儿罢了,您又何必如此推脱,大不了人放在您府上,我佟家出钱替你养着。”
“那倒也不必。”方明游说。
佟广的语气显得十分的不以为意,现下除了他和方明游也没其他人说话,朱雀坊本就比建京的其他的坊市要清净不少,因而他的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将茹姨娘的脸上炸得阵阵发白。
她自知身份低微,只能在心里不断地安慰自己好歹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可是现在这层遮羞布被佟广毫不在乎的掀开,她才惊觉原来自己从始至终都和自己手上的这把曲颈琵琶没什么不同。
不,也可能她比不上一把琴也说不准。
茹姨娘心里的绝望顷刻间全涌了上来,她自幼便跟着母亲学琴,曾在家人们放言自己要成为名扬大梁的琵琶大家,可是现在她引以为豪的琴技让她被当成个物件在他们中间被推来推去,甚至他们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
或者也可以说其实她自己也已经麻木的快要记不得了。
她的身形晃了晃,怀里抱着的琵琶松落,摔在了地面上发出了空闷的声响。她颤抖着,就要这么迎面栽倒在地,幸而身边有人伸手接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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