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梦醒时分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顾况意识模糊,艰难地分辨出,这是盥洗声。
一样凉凉的东西覆上了他的前额。
是浸了水的毛巾。
顾况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他全身跟散架了似的,又是惫懒,又是酸痛。意识却逐渐清明起来。
是了,昨日酒后,情迷意乱,他与程遥青共度良宵。
心头细细咂摸着昨天销魂蚀骨的滋味,他感觉小腹又升腾起一团火焰。
然后呢?
顾况想不起来。
他好像也宿醉了一般,脑子像被箍上了一圈金箍,直愣愣得疼。
噢,他有点想起来了。
事毕之后,程遥青一声“阿净”又让他陷入了不甘。怀着这种不甘,他望着窗棂外的月光逐渐意识模糊,终于沉沉睡去。
可是如今他怎么又身处黑暗?
顾况想要动一动身子,却发觉自己脑子清醒,身子却动弹不得。
怕不是鬼压床了。
他心下一阵惊慌,也顾不得回味了。意识从头脑弥散开来,手臂?动不了。腿脚?也动不了。
直到他的力气用到脚趾尖,终于,他的右脚猛地抽蹬了一下,整个人刷地睁开眼来。
这时顾况才感觉到,自己整个人汗涔涔的,衣背前襟都泡在汗里,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他眨了眨眼,终于看清了自己在哪里。
还是昨天的房屋,还是昨天的床榻。
可是面前却换了一个人。
站在顾况床头的,是一个面容有些陌生的小童,顾况不确定自己是否在昨天的宴席上看到过他。这小童正细细叠好一条毛巾,放入木制托盘中。见顾况醒了,他脸上冒出几分喜色,一转头急急跑向门外:“翠柳姐姐,顾小公子醒了!”
顾况还有些懵懵的,坐起身来,心头却下意识计较起来:先是碧桃,这时候又来了个翠柳,两人名字相对,一派青葱春色,这莫侧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名字倒工整有趣得紧。
转念又想到,碧,翠,再加上师姐名字里的青,这莫凌霜看起来是及其喜爱绿色的人儿。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门口走来一位圆圆脸,嫩黄褙子,紫绫裙儿的姑娘。
较之碧桃,这翠柳姑娘倒是看起来亲切的紧。
她面容含笑,对顾况说道:“小顾公子,今儿一早,奴婢们进来收拾,发现你腿伤伤口崩裂了,还起了高热。”
说到这里,她又露出手中端着的一碗药:“莫夫人让奴婢抓了点药,给小顾公子吃了治伤。”
顾况听到她的话,先是惊惧后是羞愧。
他今早发了烧,昏昏沉沉整个人睡死过去,丝毫没有顾及第二天醒来时候的状况。他一个男子倒无所谓,但师姐的清誉……
顾况几次想问出口,但又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那……程姑娘如今在哪里呢?”
翠柳还是那副柔和的笑容,神色不变:“程姑娘有要事,自然出去了。小顾公子,你还是先把药喝下罢。”
顾况这时才把注意力放回到面前的药汤上。
他单手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接过瓷碗。往里一望,黑亮亮黏糊糊的药液,鼻尖一嗅,一股不妙的味道冲鼻而来。
“这药……”他犹犹豫豫地说。
翠柳却伶牙俐齿地接上话:“夫人说了,当年顾大公子被她刺过一剑,伤口深可见骨,他却神色不变。夫人平生最恨顾大公子这种伪君子,却也不得不敬佩他意志之坚。”
顾况被噎了回去。
他认命般地闭上了眼,心中回想着程遥青受伤喝药的架势,心一横:不就是小小一碗中药,别人能喝下去,凭什么他喝不得!
一仰脖,辛辣的药液漫过他的舌头。
这简直比初受伤时还折磨!
不知不觉间,顾况眼角掉出两滴泪花儿。
他一掀碗,重重放在床头柜子上,砸出“哐当”一声。
顾况整个人也无力地滑入被中,像是被抽干了魂魄。
他再次不住地怨恨起自己的无能来。
有谁当新郎官第二天,被逼起来灌一盅苦药啊!
*
程遥青此时也心头苦楚。
她昨夜只睡了半宿,今天一大清早,向淮南王府要了一匹快马,经由官道向北方疾驰而去。
不知是因为太久没骑马了,还是昨夜动作太狠,她的大腿隐隐酸痛,整个人在马背上颠得似乎要散架了一样。
四四方方的京城终于被甩在了身后,日头悬到中天,火辣辣地炙烤着地面。
就算头上带了斗笠,程遥青还是鬓发皆湿,汗流浃背。
前头出现了一处小小的驿站,她拍马上前,把身下这匹也有些脱力的马儿安顿在了槽枥中,自己则走近一处茶摊,讨了杯水喝。
官道上沙尘喧喧,不时有快马经过,扬起一阵尘土,溅人一身沙。
程遥青挑了个靠里的座位,不摘斗笠,隔着青纱,望向似乎直通到天边的大道。
她此行前去,只知道方向,但对于具体要做什么,却陷入了难得的迷茫。
照理说,把顾况托付给莫凌霜下江南,她最后一个护送顾小少爷的任务也完成了。
淮南王府虽然看起来式微,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很少有人愿意轻易挑战王孙贵族的余威。
她多年前,因为顾净之死,自觉亏欠将军府甚多。因此甘受驱使,为顾老将军治下的将军府完成三样事情。
如今事毕,她理应如困鸟出笼,游鱼入水,冲破了束缚,再自由不过。
可是心头却不见得有多喜悦。
或许是由于不习惯这种突然的自由,又或许是因为昨晚那场计划外的放纵。
而且,在彻底自由之前,她觉得自己还应该与顾老将军见一面。把前尘往事尽数了结。
可是问题就出在顾老将军身上。
他如今被北狄人俘虏了,生死不知。
程遥青找不到断决的对象,只好先往北方走。
其实除了了结恩怨之外,程遥青心中还存着另一个念头。
顾家世世代代守卫边疆,且不说年逾六十仍旧征战沙场的顾老将军,只说顾况的父亲母亲,乃至他的大哥,哪一个不是为国捐躯。
程遥青虽居江湖之远,但心中还是钦佩顾家的忠义,也对顾老将军有一份孺慕之情。
正好她在虎贲军中有一些熟识之人,或许能商议出一个营救顾老将军的计策,给自己,也给将军府一个圆满。
她心中这样想定了,耳畔却传来一阵骚动。
转过身看去,原来是一个身形剽悍的大汉和一个满身泥污的乞儿。
程遥青总觉得那大汉的背影有些熟悉,但一时脑子里愣愣的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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