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大秦 第二个视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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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六日,自各地西入咸阳的百家贤人终于越过骊山,在山下稍作休憩。这些高人本是被汹汹舆论胁迫而来,心中不快自然难以言表,行程都是能拖则拖。现下众人齐聚于骊山山脚,干脆取出行李中的被褥软塌,席地而坐,纵论国事。
以往日诸名士的风气,聚会时必然要痛骂暴秦开胃。但现在风气殊异,骂着骂着便不觉要提到当下声名震天的丞相李斯;而互相咒骂李斯之余,耳目的高士们却悄悄与老友低语,传递这数日以来收到的消息。
原来六月八日时,皇帝下诏褒奖公子扶苏“材智高奇,过人绝远”,并以长子即将加冠为由,下令大赦天下,赐予黔首一级爵位、女子牛酒。
公子扶苏大为感激,在谒见皇帝时委婉陈词,讲述了自己在关外时所见之种种灾异祸乱,百姓因酷法而流离失所的惨状。据说皇帝因此大受震动,沉默许久后下旨责问主持国政的左丞相李斯,并因此而削去了李斯的爵位。
对诸位贤人而言,赐民爵的命令固然罕见,却未必能令他们动心。但扶苏所蒙受的种种恩遇,却不能不令人多想。墨家钜子张胜为众贤者叙述完始皇帝的旨意,立刻便是喜形于色:
“诸位,皇帝因公子扶苏的冠礼而遍赐天下,必定便是要以社稷相托了!后嗣已定,才有这样改弦更张、责罚李斯的举止!”
诸位高人大都听闻过公子扶苏的贤名,如若天下能有这样的主人,亦是黔首万邦莫大的幸事。于是诸生相顾欣然,但却有人不觉疑惑:
“既然皇帝已经属意公子扶苏为太子,为何不鉴纳太子的谏言?仅仅只是罢黜李斯的爵位而不问罪,岂非为太子树一强敌?李斯深文周纳、阴贼刻深,可绝非易与之辈。“
这牵涉到宫掖私隐,纵使墨门耳目遍于上下,也不能详知。眼见墨家钜子张胜沉默不语,一旁静坐的儒门宗师孔鲋却幽幽开口:
“大抵陛下还是顾念旧情吧。公子扶苏能说服皇帝暂时驱逐李斯,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听到此处,众位贤人面上都露出了极为微妙的神色。虽然孔老夫子谨守君子之道,并没有开口议论心中的猜疑;但普天之下聪明人不知凡几,依旧有人隐约猜出了宫闱中不可言说的丑事。于是群议之下暗流涌动,但凡有点渠道的高人,大都听说过这香
艳刺激的秦宫秘闻。
——先有吕不韦嫪毐光耀于前,再有李斯紧随在后,你们老秦人玩得可真花呀……
不过,世上总有那么几个天真懵懂的老实人。譬如僻居漠北的农家高士许慎,便是胼手胝足步行而来,从不知道什么秘闻。眼见诸位同道沉默不语,不由生出了纯真的好奇:
“我听说始皇帝英察敏锐却缺乏恩义,很少会顾念旧臣,怎么就对李斯如此不同呢?”
众人:…………
各位高士默默不语的望着这天真纯洁的无知者,纵然辩才无双,也委实不知道如何解释。
静寂片刻之后,还是儒门宗师孔鲋老夫子出面解了围。他喟然叹息,吟咏自家老祖宗的名篇:
“嗟夫!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
刘季自葱郁树丛中跃出,仔细清理掉四面的足迹,踏乱折断的树枝,而后叼起一根野草摇摇晃晃上了山。
这里是芒砀山的山坳。秦法严苛繁重,丰邑百姓获罪者不胜其数,多有囚徒趁隙逃窜,躲入芒砀山中存身。刘季为丰邑亭长,平日里庇护过不少逃逸的刑徒;因此天幕事发,为求万全,他干脆包上了皇帝赏赐的酒肉,与老婆孩子连夜投靠了几位山上的老兄弟。
有酒有肉又有酒曲换钱,一家几口在山上的日子还不算难过。但吕雉忧心忡忡,总以为避居山中绝非长久之计,时常念叨家主。而刘季不敢明言,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不停打哈哈而已。
现在在山下闲逛一圈,远远又看到吕雉的身影。他噗一声吐掉口中草茎,笑嘻嘻晃了上去,上下看一眼妻子后,却不由啧啧出声:
“怎么不穿那身帛衣?”
吕雉回头看了他一眼,面容毫无表情,一月前刘季匆匆回家,让她打包细软后立刻上山,自己却在半路停步,用半两酒曲换了两匹丝帛,制成帛衣后与妻子各分一件,日日都要穿了出去向兄弟们显摆。
据刘季所说,这是因为自己而今身为“大秦宗亲”、“楚国宗亲”,不能不衣华服以壮威;而吕雉为大秦姻亲,自然也该穿两件鲜亮衣裳。
虽然常常听到老流氓不靠谱的胡言乱语,但这疯话委实太超越常规,令吕雉大为无语。她干脆无视了刘季的疑问,直接谈起家事:
“搬上山的
盐与酒曲都不足一半了应该如何处置?”
这几日刘季遍请山中的弟兄挥霍资产便如流水一般吕雉屡有疑问却都被刘季胡说八道应付了过去;有一日实在被逼得急了才不得不吐出半句:
——钱财死物而已若能结交下两个用得上的人缓急时也好做个依仗!
但而今浪费的酒肉实在太多更何况吕雉冷眼旁观只觉山上啸聚的刑徒多半是土匪实在也看不出什么成材的模样;而今旧事重提显然是希望老流氓有个收敛。
但刘季并没有什么肉痛的表情反而颇为惊喜:
“还有一半?那足够了!你先尽数取来咱要带下山去另有用处……“
吕雉冷冷看着他目光如刀如剑凌厉难言。但老流氓脸皮太厚寻常拷问实在视若等闲。如此僵持片刻之后吕雉移开目光:
“你是要把这些东西分给萧何、曹参?”
刘季猝不及防不觉微微吃惊。他本来想照例混过去却见妻子神色平静俨然是对此事早已笃定
“你怎么知道?”
——自观看天幕之后刘季一直在悄悄为自己谋划退路;所谓狡兔三窟数十日来用资财收买刑徒、贿赂官吏、笼络朋友都是他的存身之策。而今秘密被妻子一语道破当然大大出乎意料。
吕雉平静开口:“上午时我在家纺布自山下来了个讨水喝的女人。我招待了她一顿酒饭她便为我相面并提及了家中不少私事条条都准确无误……“
说到此处吕雉不觉迟疑。这姓许名负的相面妇人言语精到、目光奇准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显然不是寻常人物;但这样的人物怎么会莫名走到这穷乡僻壤山坳之上?
她专意将此事告知家主也正是要求个安心——毕竟吧若真是游方术士妄图招摇诈骗那他们撞到自家这位老流氓手里可就真是鲁班门前卖木工了。
刘季的神色果然微微变了他远远望了山上一眼低声询问:“她说了什么?”
吕雉叹了口气:
“她说你在外游荡是要结交豪杰图谋远大;又说我等是‘天下贵人’、‘大贵’……“
说到此处吕雉也不觉尴尬。那许负开始所说无不是
家中隐匿已久的私事,而且句句若合符节,实在不能不令人信服;但她相面许久,却忽然起身手舞足蹈,口口声声都是这些“图谋远大”“贵人”之类的胡话,又仿佛只是个疯癫无状的方士。这样一通操作下来,反倒把精明强干的吕雉整得有些不会了。
——这水平真能骗到人么?莫非真是个疯子而已?
但老流氓的脸色丝毫没有缓和。相反,听到这样低劣得可以一眼看穿的骗术,他竟尔眯起了眼:
“此人还在家中。”
眼见吕雉点头,刘季眨一眨眼,忽的笑了出来:
“既然这样,那一个人相面多没有意思!预备好酒饭,咱多请几位人来!”
·
半个多时辰后,刘季在沛县的诸位狐朋狗友——夏侯婴、樊哙、周勃等,哼着乡俗俚曲摇摇晃晃上了山。他们遥遥望见了山坳中大哥暂避的茅屋,还未等动一动鼻子嗅嗅酒肉香气,就只见屋前一个青衣老妇拄杖迎来,盯着当头的夏侯婴反复打量,啧啧出声。
还未等夏侯婴对这极具侵略性的目光表达出反感,老妇便抛下拐杖,声音激动:
“君侯大贵,君侯大贵啊!”
夏侯婴:???
老妇摇头晃脑,颇为激动:“看君侯的面相,将来是要乘六驷之车,御万军之马呀,大贵,大贵!”
负责在县衙中养马掏马粪,职责与后世之齐天大圣弼马温相似的夏侯大人一脸懵逼,居然反应不能——他知道相面的会说两句好听的虚话,但你这老太婆也太离谱了吧?!你说的有一句真话吗?
——你他妈不会在阴阳怪气吧?
还未等夏侯婴发怒,许负便径直绕过了他,一把抓住了身侧樊哙的双手,仔仔细细以拇指揉搓樊哙黑毛丛生的大手,目光专注,仿佛至为珍视,爱不释手。
樊哙……樊哙猝不及防,登时长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君侯也是贵人呐。”许负高声道:“看君侯的面色发红,正有猛将的血勇;再摸君侯的骨相,将来必定是斩首以千计的万人敌啊!”
在市井中屠宰为业、平生的确斩下了上千个狗头的屠夫樊哙面无表情,真恨不能赏这老太婆一个砂锅大小的拳头。
——你这的确是在讽刺老子吧?!
——老子脸
红是喝多了酒,关你屁事!
但老妇人许负显然没有感知到万人敌的杀气。她仔细看了猛将一眼,却又莫名叮嘱:“不过君侯善自珍摄,还是不要吃生猪肉了吧!”
樊哙:……啥玩意儿?
不过老妇人并未在意樊猛将的茫然,丢下两位贵人后拄杖而下,凝望落在最后的周勃。
“想不到今日竟能见到这么多贵人。”她啧啧称奇:“君侯丰颐厚唇,必将主宰天下的礼乐。君侯天庭饱满,将来儿子也会显贵呐!“
家境清寒,以摆席哭丧吹丧乐为生的周勃不觉面色一黑。
——说实话,要不是大哥刘季提前与他们说好,他简直要怀疑这老太婆是不知哪里打听了底细,现在专程来开嘲讽讨打的?
你这雷区也踩得太精准了吧?
许负依旧无视了周勃的怒视,她左右看了一眼,自信的下了判断:
“君侯还是要好好教儿子,免得将来被饿死啊!”
周勃、樊哙、夏侯婴三人咬牙切齿,终于一齐回头,望向隐匿在树丛之后的刘季。
——大哥,可以打她了吧?!
刘季施施然从众人身后走出,踱到许负面前,伸手指一指自己:
“你看看咱的面相如何?”
许负抬头望了一眼,神色登时变得严肃。她上下仔细打量,终于缓缓开口:
“君侯,君侯的面相贵不可言……“
只不过太过显贵,许负反而有点不太敢解释了。
刘季呵呵一声,自信抬头,挺胸凸肚。
“那是自然!”他傲然道:“咱身为大秦宗亲,本就是显贵人物!”
此语一出,周勃樊哙等嘴角一起抽搐。他们几人浪荡游乐,平日里听刘三吹过的牛皮不计其数,但委实不知道大哥什么时候换了“大秦宗亲”这种奇特人设。
如果听这话的是市井中的寻常人物,听到这样侮辱智力的妄论,大概立刻就会勃然变色,拂袖而去。但许负……许负却迟疑了。
以本心来讲她也不信,毕竟大秦宗室流落沛县的可能性委实比亭长当皇帝还小。但许负以多年相人的眼光仔细打量,却见刘季神色自若,正颜厉色,自信闪闪放出光芒,实在不像是在说谎。
许负平生鉴人无数,自认老辣独到举世
无双,何等伪装都可以一眼看破。但现在横竖打量数次,委实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这要么是脸皮厚到臻至化境,要么便是笃信不疑,绝无谎言。
——这样的乡下僻壤,应该不至于遇到这种五百年不遇的无耻之徒吧?
她再三思索,终于从袖中抽出一把算筹,绕着刘季仔细拨动。以先天易数反复算过数遍之后,许负终于悚然变色——此人命局中紫气萦绕,上应九五;俨然与至尊天子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密切关系!
刹那之间,许负愕然莫名,脑中飞转,忽的想起了某件乡野俚传——据说秦庄襄王子楚在赵国为质子时,除生下当今始皇帝公子政以外,还有不少或长或幼的子女;只是秦赵交兵,赵王捕杀秦国质子,除始皇帝及其母赵姬蒙豪强庇佑之外,其余王孙公子尽皆离散,再不见踪影……
——难道,难道?!
许负倒抽一口凉气,望着刘季那贵不可言的相貌,胸中无数念头闪过——她想起了秦国的王位继承秩序,又想起了秦人兄终弟及的传统。
她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
“君侯将会大大的显贵,必得要自爱自重啊!“
·
六月二十日时,入咸阳问安的公子扶苏终于被祖龙召入了宫中,父子独对于密室之内,被传来随侍的唯有博士叔孙通,及待罪宫中的丞相李斯。
密室铜门紧锁,把守的侍卫们都被摒除在外,只有宫人奉命送入笔墨丝帛时,厚重铜门稍稍开启,才终于泄出一声公子扶苏骇异绝伦的惊叫,随后便湮没不闻。侍卫们面面相觑,不觉想起了近几日来听到的离奇流言。虽然匪夷所思,但眼下看来……
如果没记错的话,丞相李斯也是在里面吧?
·
扶苏跪倒在地,身躯犹自颤抖不已,几乎维持不住公子王孙的气度。他僵着手翻看叔孙通记录的绢帛天书,依旧匪夷所思,如堕梦中。
但始皇帝可没有心思顾及长子的情绪。在开门见山扔下了足以击碎世界观的大雷之后,他便负手在殿中踱步,语气中显露出了罕见的情绪:
“……以眼下的局势而论,因循旧制是绝不行了。现在天下就是浇了油的干柴,只等一粒火星而已。如果朝廷稍有动荡,立刻就会有不忍言之事。这正是朕即刻招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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