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自在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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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时候,雨点小了很多。
银筝远远地在林子口等她。每次这种时候,陆瞳总是让银筝回避,总觉得有些事一个人做就好,并无必要将无关之人也拉扯进来。
虽然银筝已无可避免地卷入这漩涡。
待回到西街,已过子时,街铺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房瓦雨水顺着屋檐滴滴漏了一地残色。
陆瞳与银筝越过院子外间,匆匆进了里屋。银筝帮陆瞳将斗篷脱下来。
缟色斗篷被雨淋湿大半,雨水混着血水滴落在地,一大蓬血花在雪白上头洇成斑驳红花,一眼望过去,在灯下有种触目惊心的美。
银筝看得也有些心惊,须臾才问陆瞳:“他已经……”
陆瞳“嗯”了一声,目光掠过银筝手里的血色斗篷,垂下眼睫:“可惜了一件衣裳。”
屋中半晌无声。
片刻后,银筝小声开口:“姑娘先换件干净衣裳吧。”
“好。”
霜夜雨冷,外头寒蛩声苦,银筝忙着帮陆瞳清洗身上血污,也就没有发现窗外的院子里,被夜色遮掩的那一抹骇然目光。
待全部清理干净,斗篷也被收了起来,银筝擎灯去隔壁屋歇息,陆瞳吹灭小几灯烛,自己上了榻。
屋外雨水滴滴答答,凄紧得很。
屋中没点灯,一片黑暗,一丝风从窗缝吹进来,吹得人浑身发冷,模模糊糊听去,竟有些肖似人临死前发出的嘶哑喘息。
像刘鲲死于自在莺下的尖叫。
陆瞳仰面躺着,盯着头顶帐子。
刘鲲中了自在莺,中了自在莺之毒的人,几个时辰后毒发,会觉咽喉处痛痒难当,宛如万蚁在喉间蠕动啃噬。
这毒并非不能解,甚至于,一夜之后毒性自然消失。然而能中此毒之人,大多难活。只因痛苦至深处,中毒者心神癫狂,会有求死之念。
所以中了自在莺之毒的人,大多不是死于毒性,而是死于自戕。
她在给刘鲲的信纸上抹了自在莺,又在信中按着毒发时辰约定与刘鲲见面。最后刘鲲毒发难忍,刺穿喉咙,死在她面前。
一切天衣无缝。
想到刘鲲死前的抓挠,陆瞳不由伸手覆住颈间,仿佛觉得自己喉间也多了一丝痒意,。
她也曾领教过自在莺的厉害。
那时候落梅峰是初春三月,韶光遍染,漫山都是黄莺脆鸣。芸娘的芙蓉色对襟纱衣被晚霞染成鲜红,满头乌发梳成一个抛家髻,正坐在小屋前制药。
她那日心情很好,边制药,边将材方一一说与陆瞳听。陆瞳坐在凳子上,一边摘理草药,一边将材方暗暗记在心里。
末了,芸娘把做好的药倒进一只白瓷碗里,递到陆瞳跟前。
新药初制好,总要人试药。陆瞳喝完新药,把瓷碗洗净,等待不知何时会到来的药效发作。
平日这个时候,芸娘早已离开,她惯来没什么耐心,只会等药效来临时再走到她身侧观察记录。今日却破天荒的多待了一会儿。
“我前几日下山,听到了一件趣事。”她突然开口。
陆瞳没说话,安静盯着地上的蚁群。
芸娘笑吟吟看了一眼陆瞳,继续说道:“说是山下有一花楼,有位歌妓嗓音生得很好,赛过百灵黄莺,鸨母给她取名‘自在莺’。”
“这莺姐出了名,王孙公子便争相沾云,终于惹来同行妒忌,于是有人在她茶水中下毒,毒烂了她嗓子。”
“莺姐再也出不了声,往日捧着她的醉客便不来点牌,鸨母苛待,丫鬟相轻,莺姐心灰意冷之下,索性一根绳子吊死在房中。”
她说完,深深叹息一声:“真是可怜。”
不过虽叹息着,神情却是与语气截然不同的愉悦,一双美眸闪着异样光彩。
陆瞳依然沉默。
芸娘道:“我初听这故事甚是动人,名字也极美,所以以此为故,做了一味新药。这新药服下,初始并无异常,到后来,会觉咽喉痒痛难当。”
她看一眼陆瞳僵硬的神色,“扑哧”一笑。
“别紧张呀小十七,这药只是嗓子难受些,死不了人。就算服下,你也不会有性命之忧。我只是想知道……”
芸娘纤细的指尖拂过陆瞳发顶,语气带着天真的好奇:“你究竟熬不熬得过去?”
她笑着,抱着银罐离开了草屋。待她走后,陆瞳连滚带爬跑进了屋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两根拳头粗的麻绳。
她知道芸娘从不说谎,每次的“轻描淡写”,最后会是多么“痛苦难当”。她既然用了“熬”字,就说明“自在莺”的痒痛,绝不可能只是一点点。
晚霞一寸寸沉没下去,山头渐渐升起银白的月亮。芸娘没有回来,陆瞳一个人蜷缩在漆黑草屋里,把自己的手臂用麻绳捆在榻前的柱子头。
单手绑死结的办法是小时候陆谦教她的。那时候两兄妹玩闹,比赛谁能将另一个人手上的死结解开。
无论她系得再紧,陆谦总能轻易而举从其中挣脱开来。陆瞳输得多了,干脆更换游戏规则,让大家自己捆自己。
陆谦一面说她霸道,一面陪她胡闹。末了,少年叉腰笑骂:“这游戏普天之下只有你会玩了,谁会没事拿绳子自己绑自己?又不能救命。”
未曾想一语成谶。
月亮升至山头最高处时,自在莺的药效发作了。
咽喉处的痒痛无法用任何一种语言形容,她两只手被自己捆得死紧,无法从绳索的桎梏中挣脱出来。一面庆幸又一面痛恨,屈着的指尖嵌进掌心,妄图以痛苦来抵抗喉间的折磨。
她难受得在地上蜷成一团,绑着的手腕被麻绳勒成紫红,两只眼睛红得充血,最痛苦的时候,想着有人能塞给她一把刀也好,这般难受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然而理智又告诉她不能这般想,唯有活下去才有机会下山,爹娘兄姊还在家中等着她,她不能……不能白白死在这里。
于是她咬牙,想着白日里书上写的,断断续续地背。
“宠辱不惊,肝木自宁……动静以敬,心火自定……饮食有节,脾土不泄……调息寡言,肺金自全……怡神寡欲,肾水自足……”
春夜少女读书声,总是风花雪月。
只有烧尽的残烛听到了其中的呜咽与哭腔。
直到第二日,外头隐约有林犬吠叫。她躺在地上,看见大门被人推开一条缝,金色晨阳从门隙处铺天盖地涌来,刺得她一瞬眯起眼睛。
芸娘小心走到她跟前,见她尚有反应,颇为惊奇,捉裙在她身边蹲下,赞许道:“好样的,居然活了下来。”
陆瞳浑身上下已无一丝力气,只在芸娘的瞳孔中看到一个陌生的影子,一个双眼血红、脸色苍白、神情狰狞的疯子。
那简直不像是个活人。
芸娘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被绑缚在床头的双手,像是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须臾,掏出绢帕,轻柔替她拭去额上汗水,对她柔柔一笑。
“小十七,恭喜你,又过了一关。”
喉间似乎还残余着当初的痒意,屋外秋雨霏霏。
陆瞳翻了个身,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平静地想,真好。
她又过了一关。
……
第二日雨停了。
杜长卿和阿城刚到医馆门口,就撞见来医馆抓药的胡员外。
老儒一张老脸鼻青脸肿、惨目忍睹,两只乌眼圈格外醒目,嘴角还青了一块。
杜长卿“哎唷”了一声,忙拉着他进了铺子,嘴上念佛道:“哪个杀千刀的把我叔打成这幅模样?如此对待老人,天下间还有没有王法了?真是岂有此理!”
胡员外和去吴家搜家的官差发生争执打架,最后被带走一事西街人都听说了。陆瞳虽知晓情况,却也没料到胡员外伤得居然这般重。
老儒提起此事,不见低落,反而格外得意自豪,一面等着陆瞳给她开方子抓药一面哼哼:“莫要只看老夫挨打,他们那些人也没讨得了好处。可惜长卿当日不在,没看到老夫当时的英姿。”
杜长卿嘴角抽了抽,随口敷衍:“是是是,不过我听宋嫂说,叔你不是被官差带走了吗?什么时候给放出来了?”
当日参与斗殴的一众读书人并百姓都被官差带走了,正因此事犯了众怒,后来吴秀才那篇“山苗与涧松”才会传得满盛京都是。
胡员外摇头晃脑道:“那审刑院抓人的主子立身不正,自顾不暇,估摸着这回摊上事了,哪还顾得上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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