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第四章
沿海的州府风大,山中又冷峭,山桂花早早结了花骨朵,挤挤攘攘的一团,堆叠于枝头。
清晨时分,天光熹微,折来的一枝木樨花拨开了花叶,沾着清澈露水,蔫头耸脑低低垂在细长颈花瓶里。
纪兰芷一夜睡醒,抬眼便见简陋草屋里的那一捧桂花。
她眨了眨眼,恰巧,一滴花露坠落,覆于瘸腿木桌上。
纪兰芷不由想到昨日的荒唐。
她一时神志不清,瑟缩身体承受。
或许吃了许多。
再后来的事情,纪兰芷记不大清楚。她忍饥挨饿一整日,还是体力不济,倒了下去,幸而有一双宽厚的手及时支起她,没让她摔伤。
想起昨晚的事,纪兰芷小心伸手,摸了摸略有酸胀的小腹,她身上清洁干净,衣裳也被换成粗布衣,应该是那个男人帮的忙。
纪兰芷耳珠滚烫,心脏一下子揪紧,一下子松下,说不上是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是失贞的仿徨与惧怕。
没等她想明白,柴门打开,肩背劲拔的男人便跨步进了屋子。
纪兰芷有点后怕,往后退了半步,恰巧对上男人清冷的一双黑眸。
她知道自己此举有多不妥,昨日的事,分明是她强迫他了,可事到如今,他没叫屈,她还敢怕他。
男人却什么都没说,只把手里的一碗红枣米粥递到她面前,米粥熬得很浓稠,许是加了红糖,颜色偏深,闻起来香香甜甜。
纪兰芷饥肠辘辘,顾不上防备心。她伸手拿木汤勺,却没想到指骨泛酸,汤勺从她的指尖直直落了下去,磕在碗边。
纪兰芷料想这些悍匪脾气都暴躁,她不敢多说什么,正要去拿汤勺,不防男人先她一步,捏住了勺柄。
很快,一只指骨修长的手递到她的面前,贴近纪兰芷唇边的,是那一勺温热的甜粥。
他是要喂她么?
纪兰芷愣了一会儿,张嘴,小心吃了粥。
枣泥炖烂了融进粥里,米粥软绵烂糊,带点锅气与柴薪气,很好吃。
不难猜出,这是男人亲自煮的粥。
明明是儿郎,竟有这样一番好厨艺吗?纪兰芷思索片刻,不难猜出,对方一定自幼家境困苦贫寒,从小当家谋生,因此诸般技艺都精通。
纪兰芷任由他喂了半碗粥。
吃得半饱后,纪兰芷忽然想谈谈昨晚的事。
她近日还有些体虚,可见那药的效力之大,但休养几日后,纪兰芷便打算回京了。
纪兰芷斟酌言辞:“我……”
没等她开口,男人忽然郑重地道:“昨日之事,是我过错……我会对小娘子负责。”
他忽然将所有罪责揽上己身,纪兰芷惊讶不已。
她不由面色讪讪,也不好同对方讲清楚她的想法。
纪兰芷压根儿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啊!昨日意外,她才不挂心,也不在意,她只想一拍两散。
可是,纪兰芷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小腹。
她身子亏空,太虚弱了,贸贸然说这些话,只怕会惹恼男人……
纪兰芷暂时不敢。
男人没有觉察到她的异样,他动作小心地整理了碗筷,状似不经意地问:“你是哪里人,怎么会落到寨中?”
纪兰芷生怕他日后对自己依依不舍,非要粘缠,不敢如实相报。
纪兰芷垂下眼睫,避重就轻地道:“我是依母亲之命,赶来投奔清澜盛家的旁支小娘子,本家不认打秋风的远亲,我没去处,只能再乘船回家。只可惜,海上风大,不慎遇到海寇,呃,寨子水师劫船,这才落难……”
她显然还是很怕他,不敢说自己遇上的是为非作歹的海贼,只能婉转地改口成一支水中军师队伍。
纪兰芷想好了,她不敢说建康侯府的事,只能胡诌成清澜盛氏。如此一来,若他回去和海寇团伙核实,也会知道她真是从盛家来的,不算撒谎。盛氏最重名声,满门清贵文士,最恨人诋毁门风,若他真赶上门认亲,绝对会被家中护院乱棍打出门去。
纪兰芷心里忐忑不安,幸好男人没有追问更多细枝末节的身世,只问了句:“你的名字?”
纪兰芷怯怯地说:“枝枝,荔枝的枝,母亲都这般唤我。”她没敢说本名,只暴露了一个不常听见的奶名字。
“枝枝……”男人细细咀嚼了这两个字眼,像是怕冒犯或惊扰她,他的声音很轻。
纪兰芷见他不像是易怒的人,胆子大了些,问:“我该怎么称呼郎君?”
小娘子的眉眼很漂亮,迎着门外明媚的阳光,水波潋滟,抬头时,一双杏眼亮晶晶地盯着他,含情脉脉。
男人不经意间皱了一下眉,目光转向别处。他其实并非海寇中的任意一员,而是朝中官吏谢蔺。他背负皇命赶来地方,彻查海寇团伙背后与地方节镇之间盘根错节的联系,也好助君主肃清地方叛党,救百姓于水火间。
谢蔺身为内廷线人,自是不能暴露身份,蛰伏匪寨,连容貌都要贴上刀疤面皮更变,免得被认出样貌,往后出现纰漏。救下枝枝,实在是他计划之外的事,可事已至此,谢蔺也只能尽量保全小娘子的名声,担起职责,待日后回京再迎人过门。
谢蔺想了想,同纪兰芷慢条斯理地道:“我是家中次子,虽说家人都已相继辞世,可少时,他们唤我二哥。”
家里有孩子,一般都会亲昵喊孩子哥儿、姐儿,像侯府这样的大户,要跟着官夫人圈子交际,因此也都改口成小娘子或小姑娘了。
“二哥……”纪兰芷低低念了句,随后脆生生地喊,“二哥!”
她看着他笑,颊边两个浅浅梨涡浮现,春山如笑。
谢蔺眸光微动,避开眼去,脸上没有笑意。
这间草屋子是谢蔺和山脚的一位婶子租赁的,清净避人,也不至于暴露纪兰芷的行踪。
纪兰芷体乏,才说几句话,又要打哈欠入睡。
谢蔺没有烦她,他帮小姑娘掖好被角后,上集市买了一些吃食。
谢蔺自小家贫,而识字读书又很烧钱。为了筹备学堂先生的脩金,以及上京赶考,谢蔺曾帮人撰写过家书,上寺庙帮香客施主抄摹经书,教过地方乡绅的儿郎如何破题备考……他养成节俭的习惯,身上一件竹青直裰也穿了三年五载,衣裳浆洗到泛白。
而今日,他看出纪兰芷体虚,不过去了一趟药铺、集市、成衣坊,帮她置办一点衣食住行的用物,攒下的月俸竟几乎见底。
谢蔺握着手里的钱袋子,出了一会儿神。
原来……养小娘子这么花钱。
谢蔺轻轻叹气。
他似乎有些,捉襟见肘。
-
等纪兰芷醒来的时候,已是天色昏昏,阴雨连绵。
幸好屋里还燃着少烟、不熏眼的蜡烛瓷灯,光线昏昏,应该是谢蔺担心她醒时怕黑,特地点的。
纪兰芷觉察到二哥的贴心之处,心里稍安了一些。她身体还泛酸,但也忍耐不适,披衣下地。
走到门边的时候,纪兰芷看到一侧的木桌垫了木片,桌脚不再摇摇晃晃,桌上为了防止有雨水漏下,盖了一顶大斗笠,底下满满当当放了很多东西。
纪兰芷揭开斗笠看了一眼,全是女孩家的用物,有几件衫裙、小衣、褙子,一双兔毛绣鞋。衣物的花纹不算华贵,都是些好描摹的通草花、兰草,丝线也不是金丝银线,只是普通的绸线,但胜在质地柔软,颜色清雅,很好看。
除此之外,谢蔺还为她准备了一支阔叶豆娘的银簪,几匣子点心与补气血的荔枝膏。
纪兰芷凝视手中作为定情之物的银簪,忽觉事情变得有点棘手。
二哥……难不成真对她动真情了?
虽说纪兰芷的确月貌花容,很能虏获男子芳心。可她从未想过舍下阿娘,在无人知晓的山里做一个海寇山匪的村妇!
纪兰芷心里五味杂陈。
谢蔺并不知纪兰芷所思所想,他不过是要离家几日去匪寨,担心纪兰芷一个小娘子在家无人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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