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控鹤(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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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当空,明辉千里。
露落园的一方天地里,苏珏还在窗下的书案前笔墨不停。
夜风吹开窗棂,惹得他鬓边的白发轻轻拂动,他却浑然不觉。
小苏元打着哈欠,却仍歪着脑袋靠在桌案上盯着苏珏。
沈爷守在屋外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青莲先生亲手酿的酒。
季大夫带着未消的怒气翻看医书,还不忘改一改苏珏的药方。
青莲先生于高楼中一遍又一遍的描绘着苏珏给她叙说的后世人间。
福婶打着蒲扇坐在门外和友人闲谈。
两位姑娘在闺房中说着悄悄话。
每个人都各自安好。
此时的十二楼静谧无声,岁月静好。
这一晃,张怀瑾已在此住了将近一个来月,每日行程莫过于读书,写字,闲暇之余便与小苏元嬉闹一阵。
苏珏虽对他说过,不需要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但张怀瑾依旧是寅时一过便起身,洗漱完毕后,便开始复习前一日苏珏所留下的功课。
由于近来苏珏身体不济,一睡睡到辰时也是常有的事,此时张怀瑾便侍奉在苏珏左右,帮苏珏打水擦脸,奉茶更衣。
苏珏曾多次告诉张怀瑾,不需这般周到,毕竟将他留下是让他读书明理由,而并非是为了服侍自己的。
可苏珏说了几次,张怀瑾还是如此,故而也就顺其自然。
除此之外,张怀瑾也觉得这十二楼是个十分有趣的地方。
其中有一身穿白衣白衫,看起来风流潇洒,举止间又有一丝缥缈的人经常故意去逗弄小苏元。
每次都气的小苏元呲牙咧嘴,最后去找先生。
先生将小苏元护在身后,笑着和那白衣人说,“裴公子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
“小苏元这么可爱,我逗一逗怎么了,苏珏公子难不成这么小气?”
想到这里,张怀瑾微微扬起了嘴角,回想起第一次在露落园上课时的情景。
“怀瑾,你可知道什么对树来说,什么是最为重要的?”苏珏倚在软榻上披着薄毯如是问道。
张怀瑾仰首望了望苏珏,与他那柔和的目光相望。
“先生,是树干吗?”张怀瑾如是答到。
苏珏将手放在了张怀瑾的肩上,甚是温暖的说道,“不,是树根。”
张怀瑾很是好奇苏珏的答案,脸上霎时显得有些窘迫,苏珏更是看到少年的样子,笑了出来。
“怀瑾,你看这树,虽看似挺拔,茂盛,但如果没有黄土栽培,清水灌溉,它也无法生长到这般。”
苏珏揽了揽薄毯,接着说道,“天地万物相生相克,息息相关,不可分离。”
张怀瑾正了正身子,认真听着苏珏的教诲,而眼神之中更是充满了尊敬和向往。
“怀瑾,记住了,上孝父母,下爱妻儿,此乃人理。
忠君爱国,秉持正义,此乃公理。
然,天下之间万物皆是珍贵,不可因一时之念起残害之心,此乃天理。”
苏珏一字一顿地向张怀瑾说出自己对他的期盼,语气倒像是父亲教导儿子一般,“如果今后遇到抉择时,就想想先生今日说的话。切莫忘记这八个字,忠义为本,仁善是源。”
张怀瑾眉头紧皱,用力点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只是自那日起,梅长苏的这几句话就一直停留在张怀瑾的脑海里,心间里,不曾遗忘。
此夜,张怀瑾独自走出房间,眼神中依旧有着那深入骨髓的忧伤,不知是为了苏珏,还是感慨自己的身世。
他揽了揽披风,不由自主地缩了缩手,果然,盛夏之后,天便冷了起来。
他望着天上的明月,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在想什么。
一转身,他静静地看着海棠树因月光呈现出的倒影,倒吸了一口凉气,试图寻找海棠的芬香。
张怀瑾数了数地上掉落的叶子,继续朝着那个不知是喜是忧的地方走去。
进了露落园,张怀瑾拜见了苏珏,那个亦师亦父的人。
这一个月来,苏珏看着消瘦了不少,眉眼间尽是沧桑,而张怀瑾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这个一直以来被自己依靠的男人。
说真的,一开始张怀瑾内心还是有些惧怕和仇恨的。
惧怕与仇恨不没有原因的,他杀了他的父亲。
可他的父亲也曾“杀”了他。
这其中的恩恩怨怨太多太深,他也不知该如何。
也许是因为苏珏每次看着他的眼神总是惆怅中带着无奈,而以张怀瑾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即使经历再多,也无法完全明白其中滋味。
毕竟他的童年还算明媚,若不是突遭变故,他大抵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叫人情冷暖,世道险恶。
“怀瑾,最近很累吧。”苏珏先是打破了寂静。
“我不累,这都是儿臣应做的。”张怀瑾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两句。
苏珏勾了勾嘴角,他拿来了一盘点心,招呼着张怀瑾吃下。
张怀瑾道了谢,轻轻从盒里拿出了一小块,几乎是最不起眼的那块,放在了嘴里。
吃完了,也不再拿了。
而此时,苏珏心中满是感慨。
果然,这个孩子终究还是无法完全相信自己。
不知何时张怀瑾能和小苏元一样,放肆地去吃点心。
每次他看着空了的点心盒,苏珏都会宠溺地在小苏元耳边悄悄说道,“小苏元,下不为例……”
那一瞬间,小苏元的笑容虽是腼腆,但却无比真挚,努力地点了点头。
而如今同样的点心,同样的食盒,张怀瑾却在自己面前循例吃了一块,亦近亦远。
“怀瑾最近教你的东西,可有什么不懂不明之处?”
苏珏叹了口气,开始转移话题。
张怀瑾摇了摇头。
“那怀瑾可学到了些什么?”
张怀瑾想了想,一拱手,说道,“先生,我最喜欢的是先生的那句‘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怀瑾觉得,所谓君子,莫过于此。”
听到如此纯善的答复,苏珏甚是欣慰,“很好,那么,还有吗?”
张怀瑾手掌微微出汗,略有紧张,“先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还有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能载舟,水能覆舟。”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怀瑾认为,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而社稷则是以天下人为本而生,所以君王,反而不是那么重要。”
苏珏双目炯炯,不知望向何处,好似看不见尽头一般,而耳边却回响起往日与楚越之间的过往。
他们都来自新元纪,信仰想法一脉相承。
来到此方时空后,他们经常翻阅自己誊写的书册。
某一日他拿起《孟子》,楚越坐在他旁边侃侃而谈,“虽然西楚仍算稳健,但比起前朝,无论文武,都有所落差。
我觉得与楚云轩这些年的治理有很大的关系。
正所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若朝纲不以天下人为本,那何来天下人的天下这一说。
所以,我认为若要百姓安稳,天下太平必要清理朝纲,污秽之处一概不留,奈何楚云轩并不是这样的君主。”
今夜听得张怀瑾此言,苏珏不由得失神。
他的目光温和而深邃,其中复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怀瑾,你说的很好,很好,只是……”
苏珏突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只是什么?”
听到张怀瑾继续问道,苏珏故而答道,“只是有些话只能先放在心里。”
张怀瑾似懂非懂,却也不知不该再问下去。
夜已深重,张怀瑾吃完点心,又领了课业便行礼问安准备回房。
苏珏自然应允。
待张怀瑾离开,苏珏继续伏案执笔。
楚云轩虽有意下旨赐婚,但到底是哪位宗室女还未知晓。
为保万全,苏珏将西楚宗室女的名单看了又看,这些女孩子虽都是世家女,但大多并无封诰。
这里面,便只有楚宗正的孙女莅阳郡主与李明月年岁相当,出身匹配。
所以苏珏笃定这位莅阳郡主十有八九便是楚云轩赐婚的对象。
长夜漫漫,他还有时间去细细思考该如何帮李明月破局。
他们自己已有了对策,但这并不是万无一失的,他还需要更多的信息。
比如,这位莅阳郡主的想法。
……
翌日一早,十二楼里是一阵鸡飞狗跳。
当然,鸡飞是裴尚轩,狗跳也是裴尚轩。
无他,只因他又去逗弄小苏元,还不小心碰坏了季大夫的宝贝药材。
季大夫黑着脸,很想给裴尚轩来上几针。
可当季大夫目光扫过廊下看热闹的苏珏,深觉他也是“面目可憎”。
季大夫冷哼一声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放在苏珏跟前,面无表情的让他喝掉。
苏珏知道季大夫下手的轻重,他一鼓作气将药喝完,差点苦掉了舌头,却还是面不改色的对着季大夫乖巧一笑。
就在这时,小苏元乳燕投怀一般的扑进了苏珏的怀里,“哥哥,他欺负人!”
“没事,苏珏哥哥给你报仇,让他喝季爷爷的苦药!还得给季爷爷赔他的药材。”
看着如此护短的苏珏,裴尚轩愣了愣,气的说不出话来。
苏珏心情甚好,微微笑道,“来吧,裴公子,之前你我打赌,你现在可是赌输了,是该好好谈谈怎么给苏某付钱好呢。”
“苏珏公子,裴某现在身无分文!”
“那就以身抵债,小苏元,送他去季大夫那!”
厨房苏珏是万万不敢让裴尚轩去的,谁人不知,裴尚轩哪哪都好,就是不会厨艺,来到十二楼的第三天就差点炸了福婶的厨房。
“哎哎哎……”
“噗嗤……”
那日的一切都平淡无奇,。
只是在阳光下,张怀瑾觉得异常温暖。多年后,这些最普通的往事却变成了最珍贵的回忆。
……
日月悠悠,天光盛晴。
一辆外表不甚华丽的马车缓缓在楚云轩新赐的王府门前停下。
和苏珏之前的推测一样,楚云轩挑选的赐婚对象正是那位骄矜无比,平日最爱舞鞭的莅阳郡主。
马车停靠,只见李元胜利索的跳下了马车,转身的撩起车帘,小心翼翼的将里面的人扶下车来。
“母亲慢点。”
翻身下马的李明月也一把接过周莹怀里的李世安,一家四口走上了王府门前的台阶,进了王府的大门。
不过总角之年的李世安却已是进退有度,长辈面前尤为沉稳。
可到底还是个孩子,李书珩还未待反应,一声“爹爹!”,就见李世安直接就扑进了李书珩的怀里,“爹爹!抱抱!”
周莹赶忙在后面扶了一下李世安,
李书珩倒是理所当然的抱起了自家儿子,眉眼间皆是笑意,“安儿又长高了。”
夸完儿子,李书珩又转头看向爱妻,“多日不见,你瘦了。”
“不过,还是好看,”
周莹微红了脸,李书珩一手抱着李世安,一手拉过周莹的柔荑,脸上挂着极满足的笑意,
向来在人前端庄持重的李书珩此刻温柔至极,满心满眼都是举案齐眉的周莹。
李元胜夫妇倒是见怪不怪,李元胜甚至也牵过王妃武思言的手,一如从前。
一旁的李明月默默叹了口气,心里有些酸涩。
察觉到他的低落情绪,李元胜心中了然。
指婚一事还悬而未决,他与那位长孙姑娘自然都无法安心。
所幸,他们这次来就是为了解决此事的。
“走吧,我们进去吧。”
李书珩也不再多提,之后引着他们进了府中。
……
自从那日楚越和金元鼎提了改革之事,楚越已经好几日未曾见过这位金将军。
不过三日前她却收到了金元鼎的密信。
信上让她坐实神女的名号。
楚越看完了然一笑,金元鼎果然是答应与她合作了。
也是,她这个神女现在是空有名号,并无多少神迹。
而胡人又极其信奉神明,若改革能借神明起事,自然会事半功倍。
于是在金元鼎的暗中推动下,胡地开始流传出了一位通晓万事,无所不能的女神使。
通晓万事的神使倒不太稀奇,可是要说无所不能,这就有点意思了。
毕竟确实是在楚越的指点下找到了水源和金砂,还预言出下雨的时间。
这几件事做不得假,传的也是神乎其神。
胡人一向是实用至上,不出三日,楚越这个神使在胡地百姓的口中就有了威信。
为了更好的树立神使的形象,金将军吩咐楚越每日都要祭祀台上当一座活神仙。
百姓听说神使就高坐祭祀台上消灾解难,大多乐意走这一遭。
祭祀台上,泥雕的神像低眉善目。
楚越就端坐在神像前面,身着一身白色的神袍,她面上表情高深莫测,后头由金元鼎亲自负责护卫秩序,让挤挤挨挨的百姓一个一个上前。
有来问姻缘的,也有来问病症的,百姓跪在神像前虔诚上香,在袅袅而起的烟雾中楚越阖目演算,然后缓声一一给予他们答案。
一裤腿上沾着泥沙的百姓上前一步,跪在神像前,说要寻自家丢了的骆驼。
祭祀台上日光透射,细小的灰尘浮浮沉沉,楚越半晌后睁开眼:“南面山坳背荫处。”
那百姓将信将疑地去寻了。
夜色渐起,等到祭祀台上百姓都走光了,也到了点灯时分。
楚越端正了一天的脊梁骨一下子垮下来,她伸了个懒腰,往后一靠,跟没筋骨似的。
没办法,她坐得太久,腰处一片僵硬酸冷,放松下来胀痛就逐渐弥漫开来,一下下跳着疼。
缓了一会,楚越调整了一下姿势,开始收拾桌上的残香。
金元鼎则一直袖手旁观,“你怎么知道那个小兵必定已有了姻缘?”
“金将军难道没发现,后头队伍里那位小姑娘的目光都快黏在他身上了,我又不是瞎子,这难道不是一段姻缘吗?”
金元鼎哽了一下,接着又问:“那你真的会治病?”
“不会。”楚越回的干脆。
“所以,你给他们的符水根本没用?”金元鼎脸上有些不好看。
“当然有用,符水里有药材,是调理脾胃的。”
金元鼎面色稍霁。
“那骆驼呢?”
楚越抬头,朝金元鼎挑眉一笑,眼睛被烛火映着的亮晶晶的:“哦,骆驼啊,我出去的时候看见的啊。”
楚越这话不假,她又不是真的神通广大,很多事也都是谋定后动的,
为了替胡地的百姓消灾解难,她每日乔装出去,就是为了探听消息。
金元鼎被楚越噎得够很,沉默了半天,最后才评价道,“还真是旁门左道。”
楚越仍旧笑眯眯的:“旁门左道又如何,难道金将军您反悔了?”
“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你先休息吧。”
金元鼎不欲与楚越争辩,只吩咐了婢女好好伺候楚越,自己则是去了太子处。
此刻,胡人太子府内。
之前负责祭祀的大祭司正同太子诉说着连日来受到的冷待。
“金将军不知在哪弄出个神女来,小的被逼无奈,太子殿下,您可得想个法子啊!”
“哦?”
太子没什么兴趣听大祭司的诉苦,他在意的是金元鼎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太子殿下,想我金氏传承近千年,怎么能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受此膜拜,这可是奇耻大辱啊!”
大祭司一边说着一边抬头偷偷去看太子会作何反应。
只见太子自顾自的割着烤肉,一点也在意他的话。
“本宫听说神女灵验的很,似是比你强。”
太子似笑非笑,大祭司不由得替自己捏了把冷汗。
“都,都是些旁门左道,上不了台面……”
“况且那神女和金将军有些关系,我怕他们对太子殿下不利!”
说了半天,大祭司终于将话说到了实处,这也是太子心中的症结。
果然,太子放下刀具上下打量起大祭司。
“难道不是你技不如人吗?”
就在此时,金元鼎从门外大步迈进,吓得大祭司一个哆嗦,“金,金将军……”
“金将军来了,快入座。”
见金元鼎来的急切,太子起身相迎,心里却在暗想,方才他都听到了多少。
“微臣参见太子。”金元鼎依礼落座,眼神在大祭司身上放了几个来回,看得那大祭祀更加心虚。
“不知太子叫微臣前来有何要事?”
金元鼎用刀割下一块烤肉细细咀嚼着,太子也跟着吃了几块。
烛火噼啦啪啦的燃烧,三人就这般诡异的安静着。
而大祭司站在中间是最煎熬的,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他便已是汗如雨下。
“大祭司,若没有什么要事,你就先下去吧。”
见大祭司实在窘迫,太子“大发慈悲”赶紧让他退下,其实也是不想他在这里碍眼。
“是……”
大祭司倒也知道轻重,立马低着头快步离开。
“金将军,那个神女?”
待大祭司走后,太子试探性的开口问询。
“确实有些本事,能为我们所用,”金元鼎回的干脆利落。
“金将军,还是要多加留意,她毕竟不是我金氏的人。”
“太子放心,微臣知道分寸。”
两个聪明之间从不需要多说什么,但底下的暗流涌动和较量,便只有当事人才最清楚。
……
庭院森森,晚风吹过了王府的院墙,吹过了宫城。
穿越多年的时光匆匆,掠过行宫的与十二楼,终于泯灭在万家灯火中,再无波澜。
因为是家宴,又是在新赐的王府。
王妃武思言遣了新王府里侍奉的仆人亲自去小厨房里做了不少点心。
李元胜也亲自下厨,惹得两个儿子连连称奇。
“父亲真是深藏不露!”
殊不知,李元胜这是爱妻心切。
倒是周莹是将门出身,虽说是女子,但对这庖厨之事却实在有些苦手,她便和李家兄弟二人一起打个下手,帮衬着收拾院子,添桌摆盘。
王府里亦是另一番热热闹闹的忙碌模样。
一家人在一起忙碌了一个时辰,王府的一方天地中平添了许多烟火气。
虽说菜式不多,却个个精巧别致,又兼得色、香、味俱全,竟是比那些由膳房里一级一级传上来的冰冷菜肴还更要抓人口舌,叫人眼馋。
待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坐到一处时,早已将热乎乎的饭食一一盛好,整齐的摆在了桌上。
九菜三汤,青红翠绿,极是好看。
清风明月,水波不兴。
李元胜在席间被哄着喝了不少的酒水,一时是李书珩递来的一杯温酒,一会是李明月撒娇递到眼前的果酒,皆被他极是豪爽的接了过来,一仰头,便喝了个干净。
李世安被李元胜抱在怀里,半大的孩子好奇心极重,他趁着长辈不注意拿了祖父的酒杯偷偷尝了一口温酒。
毫不意外的,李世安被辣出了泪花,惹得众人笑出声来。
但李明月坐在席间看着父母和兄长都如此幸福,又想到自己悬而未决的婚事,心中难免惆怅。
李明月一时失了分寸,便不知不觉喝的多了些。
这会酒气上了头,李明月便晕红着脸,迷迷糊糊缠在李书珩的身上,一会说着要让哥哥陪着骑马,一会又说是新学了功课要背父亲听,又一会要去找长孙姑娘。
李书珩噙着笑意,好久没看到自家弟弟如此可爱的模样了。
李元胜也是欢喜,仿佛看见李明月小时候那玉雪可爱的模样。
武思言和儿媳周莹则远远的凑在花园边上不知在说些什么,捂着嘴角,笑了个花枝乱颤。
夜风习习,王府里其乐融融,是他们最寻常幸福的时光。
……
又是几日的时间消磨,苏珏看上去好了不少,他今日出门特意求了季大夫,好在季大夫对他放了行。
马车上,苏珏闭目养神,看着娴静万分。
但沈爷知道,苏珏根本没睡。
“公子,信已经送出。”沈爷掀开轿连往外看了看,他们的马车恰好与某位贵人的车轿擦身而过。
“嗯。”
苏珏微微颌首,不再多言。
沈爷也不是个多话的,二人便是一阵沉默。
……
正值秋来,菊花开始展露身姿,其中便属承文将军府中菊花开得灿烂。
于是在八月初十的上吉之日,承文将军特意设宴赏菊。
赏菊宴设在了晚上,为的是天上明月星子交相辉映。
受邀的众人游步在花丛间,各色的菊花一片片在夜色中亦是开得绚烂。
李书珩与李明月并肩而立,身旁是络绎不绝的恭贺奉承之人。
他们笑着一一回应,挑不出一丝错处。
而承文将军折下一朵开的娇艳的绿菊静静的看着,脸上挂着诡异的笑。
他记得父亲最爱绿菊,可绿菊难寻,父亲这一生战战兢兢,也不曾看见几次。
最后还受了连累。
筹谋多年,他现在有了权势,可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
自始至终,他的心里只想要报复。
至于报复的对象,那不重要。
正当承文将军沉溺在回忆中,身旁的人有些惊讶地开口道“是苏珏公子!”
这几个字彻底惊醒了承文将军,他猛然望去,目光逮住了来人一片白色的衣角。
“承文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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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文将军。”
苏珏抬手施礼,他今日穿了一件白色带海棠暗纹的长袍大衫。
映着着明月星光,恰似仙人入尘。
承文将军看着这个本不该出现的人朝他们走过来,面上表情淡薄,内心却已开始筑起猜疑的高墙。
苏珏居然还有来赏花的心情?
难不成他先前的一切深情都是装的?
承文将军脑子里乱乱的,只好把一切归结于苏珏心怀鬼胎。
呼吸间苏珏已经来到他们跟前,向他们微微颔首。
“承文将军,久仰。”
苏珏看向承文将军,惹得承文将军,“苏珏公子不是在养病吗,漏夜赴宴,怕是这病养不安生吧。”
承文将军勾了嘴角。
李书珩看出这是承文将军在出言讥讽,
“多谢承文将军如此关心。但苏某一介布衣,病中心情不好,想出来寻些开怀之事,倒也不过分吧。只是苏某不知哪里得罪了承文将军,还请承文将军恕罪。”
“苏珏公子此话严重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本将军只是担忧您的身子,若这些花朵能使公子开怀,倒也是它们的造化。”
承文将军话是有些客气的,但他面上的不悦却半分不减。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和难堪。
李书珩与李明月都不免替苏珏捏了把汗。
可他们又不能乍然相护。
还是苏珏自己擎着酒盏笑着化解道,“既然如此,苏某便自罚三杯。”
说着,苏珏连饮三盏金菊清酒,承文将军和其他人就那般冷眼看着。
“好,苏珏公子果然豪爽。”
承文将军拍手称好,其他人也擎着酒盏凑了过来。
苏珏也都一一接过喝了。
转眼十几杯酒水入腹,苏珏的脸上染了一层薄红,正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娇艳海棠。
于是人群中的纨绔子弟开始眼神肆意的扫视苏珏的每处,戏谑之声此起彼伏。
“真是漂亮啊……”
“原来这美人是不分男女的……”
“妙啊,妙啊……”
“怪不得那嘉成公主一见倾心……”
被周围人就这样盯着,那眼神似要把苏珏扒光吃透,苏珏却是一派淡然。
“好,苏珏好雅量!本将军还有几坛珍藏的御赐美酒,今日便拿出来让公子品鉴,各位以为如何?”
承文将军作为将军府的主人,又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说出的话自然有些份量。
人群里的起哄声越来越多。
“早听说苏珏公子文采无双,从前难得一见,今日必要让我们开开眼界!”
“是啊,今夜花美月圆,又有美酒相伴,正是作诗的好时候啊。”
“听说苏珏公子琴舞俱佳,不如借此良机让我等一饱眼福,可好?”
看热闹的闲散公子戏谑出声,表情十分轻蔑。
从前他是君主的夫婿,他们自然不敢造次,但嘉成公主已经身死,他便还是一介草民。
甚至连草民都算不上。
“是啊,我们也想看看呢。”
听着众人的污秽之言,李书珩与李明月暗自攥紧了拳头。
李书珩实在看不下去,却不得不挂着得体的笑意,“承文将军,既是陛下御赐的美酒,合该大家共饮才是啊!”
“况且,这位苏珏公子与我兄长颇有些渊源。”
李明月也站出来帮腔化解,苏珏却冲他们摇了摇头。
“既然承文将军抬爱,那苏某便却之不恭了!”
苏珏轻轻勾起嘴角,直接拿起酒坛一饮而尽。
酒水顺着脖颈流淌下来,打湿了衣襟,苏珏却浑不在意。
李书珩与李明月心里暗暗担忧。
三坛御酒尽数被苏珏喝下,除了脸上的薄红越发明显,苏珏倒是表现如常。
可那到底是御酒,饶是苏珏再怎么千杯不醉也有了五分醉意,再加上身体还未痊愈,他觉得眼前的世界一阵恍惚,脚步虚浮的开始站不稳。
离他最近的李明月见其不好,身体立马做出反应将人接住。
“你们这样欺负人算什么本事?”
没等苏珏缓过神来,便被一道女声打断,紧接着便是鞭子落到桌案上破空凌厉的声音。
“堂堂世家子弟,竟然如此下作!”
众人凝神看去,不是莅阳郡主又是何人。
谁人不知,莅阳郡主出身宗室,容貌姣好,从小便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如此便养成了无比骄矜的性子。
这样的天之骄女自然是耀眼的存在。
非但如此,这位莅阳郡主最爱舞耍长鞭,举止上更是有些疯癫。
是以不少世家子弟都对她敬而远之。
只见她对着李明月杏眼微怒,手里的鞭子径直向其挥去,“陛下竟给我指婚给这种货色!”
刚开始李明月还不明所以,但听莅阳如此说,便全然明白过来。
她这是误会了,但他并不想将误会解释清楚,反而是将错就错。
“放手!”
他使劲一拉,莅阳郡主毕竟是女流,被他带的一趔趄,可脸上的怒色未消。
“你也放手!”
……
“陛下,夜深了。”
行宫里长生烛静静的燃着,不时流下几滴清泪。
月光渗露进殿中,更为金碧辉煌的大殿蒙上一层婉约的奢靡。
中贵人灵均撤下御案上的半冷的茶水,轻声提醒楚云轩该是安寝的时辰了。
“承文的菊花宴还未结束吗?”楚云轩放下一封奏折,状似无意的问道。
“回陛下,还没结束,听说李家二公子和莅阳郡主在席间起了争执,闹的不太好看,那个苏珏也在。”
中贵人灵均的三言两语便点明了菊花宴的重点,他知道,楚云轩从不愿听什么废话。
“什么叫闹的不太好看?”
“听说是为了那个苏珏。”
“真是不成体统。”楚云轩不由皱眉,“来人,摆驾将军府,寡人去看看!”
“陛下,夜深风冷,御体要紧啊!”
“无妨,李明月与莅阳郡主是寡人亲自指婚的金童玉女,若真闹的不甚愉快,岂不是打寡人的脸?”
见楚云轩心意已决,中贵人立马为自己的主人披上披风,并再三叮嘱宫侍小心伺候。
然后一声“起驾!”惊扰了夜色的安宁。
……
另一边,承文将军府中是一片剑拔弩张。
李明月和莅阳郡主谁也不肯相让,双方僵持不下。
可二人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谁也不敢出头相劝。
“二公子看着风度翩翩,竟是个趁人之危的下等人!”
莅阳郡主言辞激烈,她平日里最看不惯恃强凌弱,今日之事让她碰上,她便不会坐视不理,转头她看向苏珏,出言安慰道,“公子莫怕,本郡主替你讨个公道!”
其实并不是苏珏不开口解释,实在是李明月和她吵的太厉害,他根本插不上话。
况且,李明月还偷偷向他传递眼色,意思是让他静观其变,不要插手。
是以现在的局面有些混乱。
“趁人之危?郡主可别血口喷人!”
“本郡主看得清清楚楚,方才那位公子不胜酒力,你便故意接近!”
李明月心里翻了个白眼,但面上还是不依不饶,“郡主年轻貌美,竟是个眼瞎的!”
李书珩颇为无奈的看着自家弟弟和那位郡主你来我往。
他知道此事不该插手,但也怕李明月失了分寸。
不过在他的记忆里,好像从来没见过弟弟如此“不要脸”的模样。
“你,你,你轻浮!”莅阳郡主涨红了脸,她想抽回鞭子,却不想李明月一点也不松手。
“怎么,莅阳郡主认输了?也好,反正你我以后都是一家人,今日就算提前培养一下感情了。”
李明月说着调笑的话,语气真真是轻浮,李书珩沉下脸色,示意他说的过了。
“原来这边是冀州的家风,上梁不正下梁歪!”
莅阳郡主哪里受过这等委屈,一时也口不择言起来。
“我冀州的家风如何,还轮不到郡主你来说三道四。”
李明月似有怒色,转念却明白是自己言语激烈有失,他刚要开口弥补便听得府外响起中贵人灵均熟悉的声音。
“陛下驾到!”
随着天子仪仗缓缓威严而入,承文将军府里的气氛才稍有缓和。
楚云轩扫过地上跪伏着的李明月和莅阳郡主二人,又将目光放在了苏珏身上。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福千秋!”
“寡人听说郡主和二公子竟起了争执便过来看看。”
刚一入上座,楚云轩便点明了来意,底下的众人面面相觑,倒是莅阳郡主落落大方,直接出列,“回陛下,臣女不喜欢二公子,二公子为人轻浮顽劣,实在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良人。”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想到莅阳郡主会直接在陛下面前陈情,这番举动真是十分大胆。
“莅阳,二公子为人岂是你一面之词,不可胡闹!”
楚云轩斥责了几句,却也没说什么重话。
“陛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臣女和二公子极不相容,还请陛下收回旨意!”
本以为莅阳郡主会有所收敛,可她摆明是铁了心要在陛下面前拒婚,楚云轩的面色一下便冷了,众人更是噤若寒蝉。
“莅阳!休得放肆!你不嫁与二公子还能嫁谁?听话!回府去!”
楚云轩耐心有限,能这样心平气和的和莅阳说话已经是给他那位王叔的面子了。
这桩婚事由不得当事人选择,谁也不能轻易破坏。
“陛下!”
莅阳郡主看出楚云轩动了怒,她也知此事由不得自己。
可是,万一呢。
她还是想自己做主一回。
莅阳郡主低着头,目光缓缓落到苏珏的身上。
只见他也在朝着自己看过来,手上还不着痕迹的比划了“五”。
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联系到之前自己收到的那封密信,莅阳郡主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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