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芍药杀(21)
自裴氏事败,辛无畏下狱,平康张宅内阴云密布。程迩甫入雨花楼,便见张鹤卿铁青了脸道:“你真是出得好计谋,险些害死某!”
程迩泰然就座道:“此番只怪辛无畏办事不力,才令相公错失良机。在下官看来,却无甚大碍。”
张鹤卿见他不咸不淡,气不打一处来,倚了凭几冷笑,“如今辛无畏已下刑部狱,尹尚等人岂会轻饶了他?此人胆小如鼠,只怕不过今夜,便将你我供述出来,你还说什么无甚大碍!”
“也不一定。”程迩目光灼灼直视他,拈茶小饮一口,“下官偶闻辛无畏尝为汝阴令。汝阴土贡糟白鱼,彼时国舅专权,辛无畏每年送糟白鱼入国舅府,竟远胜贡于内廷之数。如今想来,这辛无畏可谓板上钉钉的国舅党,若非陛下当年怀仁降恩,不究党附,此人早该流放蛮荒。此番支使裴氏攀咬东宫,其心可诛,十恶不赦,大约恐惧之下,不免畏罪自杀...”
张鹤卿如何不知其中意,心思略转便容色大缓,微笑道:“而今方恨,早不识行远。”
程迩也笑道:“下官能想到的,相公必定早已想到。相公足下大路通天,下官不过一袖之力耳。”
二人对视大笑,张鹤卿直身,亲自执杓为之添了盏茶。
此时明宅正堂,太医丞明允也正将两盏茶汤,放至邓璞与百龄面前,柔和开口道:“日前西郊墓园家仆来报,有人夜探墓园,恐有盗墓贼,我便知此事已隐瞒不了了。”他笑笑,“不想两位来得这么快。”
邓璞道:“医丞乃是君子,平日应当从不撒谎,因此一旦撒谎,就很容易暴露。”
明允轻轻叹息,“是的,我撒谎了。那名医女并没有痊愈,她在进入长安后的第三日,就不治身亡。我将她埋在了我家西郊墓园中,两位想必已经查看过了。”
“代之入宫者,应当就是褚公之女吧。”
“对,我已在宫中见过阿萝。她听闻此案牵涉太子,说,多闻太子贤德,愿俯首认罪,只是惭愧牵连了我。”
百龄问:“阿萝,就是那位褚家娘子?”
明允点头,“她并非褚公夫妇亲女,而是一名扬州家伎。”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扬州古来繁华,是无数人心中的梦幻之乡,连前朝炀帝也对此地垂青不已。扬州有潮水将星之景,也有碎玉积雪的琼花,还有数不尽的美食、美酒,以及美人。
扬州富商之家,常蓄养歌伎,自小修其色艺,再高价卖入达官贵人家。阿萝便是诸伎之一,因她擅舞,尤被主人视作奇货。三年前,主人闻长安平康南曲有伎命嫋嫋者擅舞,便带阿萝前来长安,欲通过比舞而高其身价。
阿萝不堪宿命,在途中伺机逃脱,却被主人所豢养的恶犬咬伤,一路负伤奔逃,最终晕倒路旁,被恰好经过的,奉旨入京为天子疗风的褚行素夫妇救下。
老夫妇怜其身世,将其收作养女,教她辨别草药,学习医术。阿萝自知美丽,又是逃婢之身,恐为父母招祸,入长安后深居简出,不曾曝露人前,即便后来隐居南山,也总以黑纱示人。
百龄听到这里,好奇问:“听说她时常月夜入山,这是为何?”
明允回答:“是去跳舞。”
百龄与邓璞俱感惊讶,明允脸上则浮现出温柔。
“她喜爱舞蹈,然跟随褚公夫妇后,怕为父母惹祸,只好偷偷跳舞。南山虽远人境,犹在红尘。两位应知所谓‘终南捷径’一说,多少人以清逸之姿,掩藏勃勃欲望,‘隐居’在那片巍巍山色之中。因此阿萝只有待夜深人静时,才踏月入山,独自对着清风明月,山川草木,翩翩而舞。”
百龄喟叹:“独与天地相往来,这位阿萝娘子,真乃奇女子。”
明允顾她微笑,“公孙娘子也是奇女子。实不相瞒,我第一次见到阿萝,便为其舞姿吸引。其实褚公在长安时,我时常登门,并非向褚公求教,而是向褚夫人求教。我家世代行医,却少有精擅女科者,先母身患隐疾,痛不欲生,族中竟无人能为其根治。我想这世间又该有多少女子为此所累呢?是以自小便与兄弟们志趣相殊,想要学习女科。褚夫人正是当世女科第一人。”
“两位可曾听说过,咸宁六年,有嘉州妇人一胎四男,当时州府还曾作为奇闻祥兆上奏天听。实际这名产妇在妊娠末期,就已有性命之忧,生产过程更是万分凶险,是褚夫人殚精竭虑细心照料,才保住了这母子五人。”
百龄不由眼热,起身对明允一礼,“医丞有此心,我代天下女子谢过医丞,还有已仙逝的褚夫人。”
明允也起身还礼,道:“愧不敢当。”
二人复坐下,明允又道:“我虽为医丞,医术远不及褚夫人,每回问夫人传教,都感醍醐灌顶,有次竟漏听了暮鼓,褚公与夫人便留我住在家中。夜里我在后园散步,就看到了独自在月下起舞的阿萝。虽一面匆匆,我却记忆深刻,因此在药园一眼就认出了她。”
邓璞道:“于是医丞帮她逃出了药园。”
明允颔首,“是,其实我那日在药园中,最先碰到的并非发现尸体的药园生,而是阿萝。”
彼时天色尚未大白,明允面见药园师后,匆匆入库取药,却在昏暗的角落,发现了缩成一团的阿萝。阿萝讲了父母遇害事,而自己因入山舞蹈幸免于难,想起日前曾来家中胁迫的强人。于是暗中打听,欲为父母复仇。至长安后,偶遇卖蛇胆的老翁,老翁告知她百里大夫询问自己褚神医相关事,阿萝心生疑窦,遂潜入药园,发现百里敬所制之药,与父亲如出一辙。
然百里敬却也在此时发现了她,白日人来人往,阿萝便谎称自己乃园翁女,邀百里敬夜半相会芍药圃。百里敬兴奋异常,当即归宅更衣,待到夜半时,阿萝以舞惑之,以□□之,在其沉湎时本欲抽簪杀之,却恐不能一击即中,幸而发现百里敬竟随身佩有宝刀。
百里敬死后,阿萝几次欲翻墙逃出药园,都有武候巡逻,便躲在药库,准备等天明后再混迹人群出去。明允听她讲完,替她支走来发现尸体的药园生,又助其翻墙逃脱,留下来毁掉现场足迹一类证据,并将百里敬身上财物搜走,伪装成盗贼所杀,正待拔出七宝刀时,药园师一行已匆匆赶到。
邓璞道:“后面的事,我们都猜到了。你将阿萝藏在家里,却知百里敬之案仍在调查,担心她迟早暴露,而此时医女亡故,你便想出了偷梁换柱之计,让她冒名入宫,那么即使暴露,也不会有人找得到她。谁能想到,真凶竟然隐藏于宫墙之内呢?可是,那些一道入宫的医女们,你们是如何隐瞒的呢?”
明允转头,似看向太极宫的方向,“她们是一群心地纯善的好女子,都愿意保护一个同样纯善,却走投无路的女子。”
百龄心中震动,见明允已正色看向邓璞,“邓司直,阿萝说‘骨肉待我,我故骨肉报之’,她并不后悔杀死百里敬为父母报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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