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心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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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展挥退两旁看茶送水的侍女,随着引路宫娥快步入殿,进门却是欢声笑语、母慈女孝的光景,悬了一路的心这才放下。
他拱手施礼,道:“儿子给母亲问安”。
墨司琴这边牵着远游归来的女儿,那边瞧着数日未见的儿子,手心手背的肉都在这儿了,乐不可言,抬手免了宁展的礼。
“母亲说,不曾给哥哥做媒,更不曾要哪户人家的姑娘与哥哥亲近,那便是你有意欺瞒、替人遮掩!”宁思思扬脸道,“好一个未定亲就胳膊肘往外拐的兄长。”
看她立在母亲身边轩轩堪得的架势,宁展当即了然,昨夜糊弄宁思思的话术业已一字不差过了母亲的耳。
“为兄只你一个妹妹,不向着你,却向着谁?想是日来繁忙,”宁展这面哄劝,那面不着痕迹地与母亲使了眼色,“嘴快讲岔了。”
墨司琴神领,抚拍宁思思的手背,示意她暂且退下。
嘉宁小郡主的脾性,家喻户晓。
执拗,且难缠。换言之,不达目的不罢休。
宁思思今日入宫,不仅是要请母亲做主跟兄长讨说法,还打算将宁府那位尊卑莫识、不知会给他们一家人添多少麻烦的野路子直截赶出嘉宁城。然眼下尚未探出野路子的名姓,她却情愿听从母亲,提裙告退。
她生在俱是暗箭、不见明枪的嘉宁王室,同室操戈望不到头,但从未将她这个对权术知之甚少的郡主卷入其中。
掌上之珠,荣华不尽。个别须她费心的事,不过鲜衣玉食、游山玩水而已。
是以人人赞许高门贵女秀外慧中,独爱夸她有福。她幼时对谁都笑,后来听懂了,这就是说她傻。
可宁思思不傻。她明白什么能庇护自己高枕无忧至今,也明白什么时候该回避。
墨司琴眼底的温情追着女儿走,直至宁思思随宫娥消失在窗外,方才收了视线。她握着腿上的手炉,关切道:“我听闻,你有意将一位身分不明的江湖女子招入青竹阁?”
“是,母亲。儿子探过她的身手,功夫不俗。众隐士入阁前也大多是举目无亲的小人物,只消确保其心不二,可为暗阁所用。”
墨司琴若有所思,道:“但阿宁与我所言,却是这女子今日被五个拳脚平平之人伤得不轻,才勉强将五人放倒。最终还是阿宁出刀了结。”
宁展一听便知以宁打的什么主意,如实道:“儿子特意取了不甚趁手的器械与她,但关键还在于她存心藏着。初次交手,此人便可以同儿子打得有来有回。倘若锋芒毕露,该是怎样一把宝刀?”
对外,宁展是个斯斯文文的书袋子,因此要将以宁这般人尽皆知的利剑随时带在身边作掩饰。每逢遇刺,宁展轻易不会出手。
而文怀王后的寝宫,便是宁展十年来韬光养晦的地方。儿子有几分能耐,无人比她这做母亲的更清楚。
她虽不是练家子,但借好友的光,请托前朝太师兼百年将门出身的镇国大将军,为年仅七岁的宁展指点。
韩将军待事严苛,不似满口谄媚的嘉宁言官,对宁展自学的架子和招式浑不买账,一顿棍棒纠错。
临了却拍着宁展的肩,说:好小子。往后出息了,来接韩家军的旗。
外姓人,接本家百年基业。无疑是莫大的认可。
如今宁展的武艺和眼界非昔能比,他所承认的功夫不俗之人,依墨司琴看,十分了得。
见母亲不语,宁展补充道:“此人可畏,青竹阁不收,也断不能任她去别处。”
墨司琴笑道:“你对那女子做了这许多盘算,还同你妹妹说是嘴快讲岔了人?”
宁展一愣,磕巴道:“儿子......儿子只是......”
“如此不矜细行,可不像你的作风啊。”
墨司琴瞧他耳廓飞红,仿若重见年幼下了学便飞奔回宫,喜跃抃舞向娘亲描绘夫子又在堂上讲了哪些奇闻逸事的小儿郎,倍觉乖巧可亲。
她不忍再发难,道:“你不日微服南下,此番进宫,可有与你父王拜别?”
嘉宁礼法严明,王亲贵戚入宫,不论所为何事,理当首先向君王见安。
宁展垂眸半晌,平和道:“父王正与几位老大人在议事厅商讨要务,儿子在殿外等候许久,犹未得召,便到母亲这儿来了。”
“咳、咳咳......”墨司琴掩帕闷咳,话锋一转:“不过,展儿,倘来日果真有了心仪之人,你也该尽心把握良缘。旁的闲人杂事,自有母亲摆平。”
宁展闻言语塞,颔首应下。他恳请母亲保重身体,步行出宫,上了马车回府。
日前官驿内,他分明试了宁佳与七八分的底,如宁佳与拿出那日的水准应敌,岂会由区区巡卫中伤至此?这点于他既已不是秘密,宁佳与又何故隐饰?
宁展忖量着今日种种入了神,不觉鲜血自两臂袖口滴下。
进了宁府大门,他衣摆一圈泥土皆染了新红,从马车到寝屋,踏出条血路。
好在夜色深矣,阴云密布。来往碌碌,若不停步,少有人留意惨案一般的庭院。
此种情形,马虎倒能保命。
长年累月,宁府家丁换了一批又一批。
许多人气运不佳,无意撞破主子不可言传的大事,但沉得住气。要么当作没瞧见,老实干自己的活计;要么在主子着手处置之前,伶俐收拾干净,管牢嘴巴就是。
至于沉不住气的,即如此际丁零当啷摔了一地物什的侍茶丫鬟和厨子老嬷,前者捂眼惊叫,后者跌坐池边。
宁佳与听得屋外接连的响动,还以为哪位同道中人被嘉宁的条条框框压坏了脑子,胆敢硬闯宁府行刺。
以她午后闲逛窥察加之夜探藏书阁所得,大致能够确认整座私宅就是一处青竹阁暗桩的猜想。府中打照面的人或是寻常家丁,或是青竹隐士。
那么在此行刺且全身而退的胜算顶多两成。
他人之手,未必值得联。然他人之势,不借白不借!
制伏一个必然失败的刺客以表忠心,简直百利无害。念及此,宁佳与翻出匣子,指头湿了水,挖几抹土就糊上脸颊,随后面色严峻地沿着血路往主屋赶,预备上演美救英雄的痛快戏码。
她猛推房门,不出所料被刺客从里头上了闩。
庭院血迹斑斑,耽搁不起了。
若是宁展真死于那人之手,人家恐怕不会愿意将这功绩白赠与她作筹码。
宁佳与起脚踹开房门,迎面果然横来一把利刃,举目却是那位沉默寡言、行事粗厉,在青竹阁颇有地位的大高个。
以宁也定睛瞧,这不是那拳脚稀碎、满口胡言,杀几个慌脚鸡还得他善后的女骗子吗?
许是看出以宁难以掩饰的杀意,宁佳与好没骨气地举手作降。
以宁握紧剑柄,颇有一剑封喉的意思,不防宁佳与猝然后仰远了刃,迅速从他剑下钻过。
她看见占了满桌的药瓶、纱布、光着血膀子的宁展、形状各异急待处理的伤口,以及那张传言中龙眉凤目,却是初次与她相见的嘉宁世子的脸。
宁佳与心下一凉,仓皇跑出屋子,带上了门。
以宁搁置佩剑,接着给殿下撒药,鄙夷道:“殿下,我没看错人。这女子根本不堪大用。”
话音未落多时,房门再度被人撞开。
宁佳与手中多了个小瓷瓶,面上慌乱已去。她直奔宁展,拨开封盖,捏住瓶子,却忽然停了动作。
思虑片刻,宁佳与将药瓶递给以宁,示意他替宁展上药。
不等二人发问,她解释道:“这是根治此病的药,两三日一用,用上小半载,再无大碍。我在......步溪,遇上位江湖医士给贵人看诊,便死乞白赖讨了一瓶来。”
眼见一边以宁仍是疑心重重不肯用药,一边宁展上身伤处跟泉眼似的汩汩往外冒血,宁佳与有些急了:“赶紧的呀!我以性命起誓,对殿下绝无害处还不成吗?”
本该虚弱无力宁展听了这番毒誓不禁嗤笑出声。他看着宁佳与,却对以宁说:“用罢。如有差池,她今生便要与我死在一处了。”
“这药可是有价无市的稀罕物。”宁佳与翻了眼珠,“别不识好人心了。”
宁展难免狐疑:“既是你游历江湖、得来不易的奇药,何故平白便宜了我?”
宁佳与答得爽快:“承蒙殿下厚爱。属下既已入阁,便是殿下的人了。此番为主献药,何谈无故?”
宁展在朝多年,诸如此类的逢迎没少听,即是侧耳就能将对方伪心与否、虚言与否听个大差不离,故对宁佳与的话一笑置之。
以宁得了令,不敢迟误。往日宁展未能及时用药以致病发,也常是他帮着料理,不可谓不熟稔。
这病,是宁展自娘胎里就带着的,宁思思与墨司琴亦复如是。
宁佳与虽不了解宁展家中长辈的病况,但见过不少人患此名为怪血病的遗传之症。
病症单一简明:身上破皮见血的伤口只能结痂,无法痊愈;发病时,轻则疮口溃烂,重则血流不止,直至失血而亡。
坊间不乏缓解病症的药物从景安杏林世家流向各地,宁展此前的药方便是由此得来。
然若要彻底治愈怪血病,只得服用那江湖游医炼就的奇药。此药确如宁佳与所言十分珍稀,盖因江湖游医行踪无定。
以宁并非没去寻过奇药,可江湖医者于琛惠末年的两州大战期间途经墨川,慷慨为王室制药后离开,至今再无音讯。
主从二人观药效立显,都骇异不已,心中更疑忌宁佳与的来头。
宁佳与以狐狸闻不得一屋子血腥,及担心染红自己皓白如雪的尾巴为由,起身告辞。宁展尚未言语,她一溜烟儿没了影。
宁展低头看着以宁为他包扎伤处,平和问道:“她今日动向如何?”
“午前在府里四处闲逛,午膳后去了闹市,在冰酪铺子停留时间最长,买得冰酪,分给路边乞儿。属下截了一封她的飞鸽信,内容大致是问师父安、称自己一切顺利,文末特注不必回信。此外,”以宁道,“便没什么了。”
“既如此,信不必替她发了。”宁展披上外袍,道:“我另交代的面膏和衣裳你可有一并买回?”
离了自己得心应手的差事,以宁心下没底,半晌才憋出一句:“郡主从来只要飞仙坊的衣裳,这好办。可属下哪知郡主殿下平日擦的什么膏......什么粉......问了郡主,便听了一顿骂,说属下分不清谁才是宁府的姑娘。那面膏自是丁点儿方向未授意于我......”
宁展撑着桌子直叹气。他怎么想的呢?竟为难一块木头去置办姑娘家的精细物什。这是事儿没给一人办成,又给另一人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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