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雪月交光(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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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她。
她要他抱她。
贺玉舟僵着手腕,犹疑之际,那咒语一样的声音又来了。
“呜……抱抱我……”
喉间轻滚,贺玉舟长臂僵硬地展开了:“阵雨去得快,很快便没有雷声了,你不要怕。”
她此刻的脆弱是真的,爱发脾气也是真的,她的性情,比枢鉴司最硬的犯人还要令贺玉舟头疼。
犯人不屈不招,尚可以拷打动刑,可卫疏星不是犯人,而是他理应呵护一生的妻子,打不得、骂不得。
小侄女哭的时候,姐姐是怎么哄的?贺玉舟学着那模样,手掌抚上卫疏星脊背,一下下轻拍:“不怕了,不怕了……”
烛芯爆裂,再重新结出灯花,远比暴雨之夜的雨花脆弱渺小。
窗外雷声极重,再怎样哄,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贺玉舟一默,扬起手来,轻轻捂住卫疏星的右耳。
“不要怕。”
抚拍女郎后背的动作没有停过,贺玉舟不觉手酸,就连寝衣衣襟被卫疏星无意扒开,也顾不上。
雷声渐弱,卫疏星的鼻息轻盈舒缓许多,神色亦从容下来,未过多时,她攥着贺玉舟衣襟的手松动了,眼睫忽颤。
贺玉舟确认她的状态,眼闭着,呼吸也稳,手脚不似方才死死缠着他,这便是入了梦。
他半撑起身子,调整卫疏星的睡姿。
手脚,都收进被窝里,脑袋,慢慢摆正,她的布娃娃……放在两人中间吧,以免掉到地上去,省得她醒来又挑他的刺。
做完这些,贺玉舟松了口气,以为今夜总算能安睡,却在下一瞬,发觉了下颚的异样。
手往下颚一抚,温热微潮。
刚才,卫疏星的唇瓣便是抵在这里。
贺玉舟怔了怔,抹去这片水渍,纵然如此,他却总觉得下颚的皮肤紧紧绷着,连带着他心口的皮肉也在发热。
“侯爷,小姐?你们可歇下了?”
偏在这时,从外间响起茹姨的声音,今晚是她值夜,就歇在临时支起的小榻上。
贺玉舟回应她:“我在。茹姨,您怎么了?”
“好大的雷声,我睡过头了,竟才听见!”茹姨似有些焦急,“夫人还好吗?她睡得熟吗?”
看来卫疏星畏惧雷雨天气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贺玉舟又道:“她睡熟了,您也歇着吧,不必担心。”
“那我便放心了,侯爷也快歇下吧。”
贺玉舟自是睡不着,下颚的触觉不对,简直是挥之不去。
他起身喝了口冷茶,又用帕子浸了冷水,多往下颚擦了几次,才觉得胸中的浮躁慢慢散去些许。
雷声弱是弱了,却终究没有彻底歇止,听这雨声,雨不知要下到何时。
贺玉舟缄默地静坐片刻,才重新躺到妻子身侧。
又一道极远的雷声传来,他看向卫疏星微皱的眉心,再度展臂,拥她入怀。
*
整夜的冬雨,翌日清晨,兰苑四处的地面皆结了一层冰壳,人踩上去,稍有不慎就要滑倒。仆人们赶紧将雪铲了,冰壳也敲碎铲走。
卫疏星一夜好眠,晨起后精力充沛,半分都不迷糊,连气色,都比头一日红润了二三分。
望着身侧空落落的床铺,她难免想起新婚夜独守空房的事,低声问道:“贺玉舟他……昨夜歇在哪里?”
锦绣守在屋里,抱着布娃娃卫小星玩:“姑爷陪小姐一起歇的呀。早晨我进来看你醒没醒,你还被姑爷紧紧抱在怀里呢!”
啊!
被、被贺玉舟紧紧抱着?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卫疏星大为错愕,于迷茫间想起昨晚恐怖的雷声。
除了雷声,她竟什么都想不起来。这是幼时留下的梦靥,每逢雷声隆隆的时分,她便会吓得六神无主,神思恍惚。
既然贺玉舟抱着他睡,他们这算不算……和好了?
那个人嘴上不说,行动倒很实干嘛!
卫疏星钻进被窝里,捧着脸,毛毛虫似的裹着棉被打滚,心尖上有喜悦缓缓蔓延。
这样也行,总比那些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却不付诸行动的臭男人要好。
可她仍想与贺玉舟再说一说昨天的不愉快,总归要将芥蒂全消了。
卫疏星从被窝探出头:“锦绣,好姐姐,你别玩娃娃了,去喊他来,我和他一起吃早饭。”
“小姐太贪睡!侯爷早就用过早饭了,人在书房里忙,不叫人打扰。”锦绣拆了卫小星的“麻花辫”,重新开始编。
也罢,那就先吃饭吧。
天边旭日已升,纵然清晨寒意凛冽,但若烧了炭盆,倒不算太冷。
早饭设在兰苑的观景亭中,对着朝阳进食倒很惬意,金玉羹、玉露团、梅花汤饼,全是卫疏星心仪的吃食。
晨晖斜斜笼进来,熏得人身上暖融融的,卫疏星嫌这饭吃得不够热闹,随手指了几个丫鬟婆子陪自己说话。
说笑声就这样在兰苑炸开,比风过枝摇的竹叶尖还要闹腾。
卫疏星与丫鬟婆子们从崔州聊到裕京,自她养的白鹦鹉,说至太后膝头的那只狸花猫。
她天生就是细细柔柔的嗓子,有人觉得这比黄莺还娇,有人却嫌她刻意做作,不爱听她讲话。不过她毕竟是卫家的千金、贺府的侯夫人,再不爱听,也得忍着。
茹姨给手炉换了两块热碳,交予卫疏星:“昨晚真是好大的雷声,小姐吓着没有?”
唇畔的笑意一顿,卫疏星颈项稍偏,却极有底气地答:“我哪里就那么小的胆子了?”
“听小姐这意思,是不曾吓着?”茹姨笑眯眯地问。
卫疏星哼道:“不就是打雷?只有小孩子才会怕,茹姨,你别小瞧我……啊!夫、夫君?!”
八角亭外,有人悄无声息而立。
一袭深蓝色衣裳,腰负宝剑,身姿挺拔,勾得人舍不得移眼。
他无情又无声地,戳穿了卫疏星的大话,仿佛昨晚吓得发抖的那位,并不是眼前这位眉飞色舞的姑娘。
卫疏星脸颊发烫,咳了一二声,抢先说道:“静川哥哥,你是要去哪里?”
脆生生娇滴滴的一句“静川哥哥”,引得贺玉舟脊背酥麻。
昨晚她是冷着脸上的床,晚间还讽刺他是呆瓜——这贺玉舟可没忘,即使打雷时主动要他抱,也是惊惧下的一时情急。
一夜过去,她就全然忘了对他的怨气?
这不像她的性子。
贺玉舟轻描淡写道:“我去枢鉴司一趟,或许,要晚些才能回来。”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女郎迈着轻快的步伐,几乎是从八角亭里蹦到贺玉舟跟前,落地时,本能地往男人臂上扶了一把。
她抱住丈夫的腰肢,抬脸乐呵呵地笑:“哥哥,人家也想去枢鉴司,你带我去吧。”
原以为东山上的积雪便足够耀眼了,可卫疏星的笑竟比之更为炫目,令人眼痛。
贺玉舟恍惚半瞬,既想从她的笑容、笑声里脱身,又怕她突然失去依靠,会摔上一跤。
他只能任她抱着,解释道:“枢鉴司不是玩的地方。”
卫疏星撇嘴:“我不管嘛,你带人家去。我初到京城,想看一看你办公的地方又怎么了?”
不行。
她不能去。
枢鉴司虽不严格限制人员出入,有时贺玉舟忙得几日不回家,贺意嵘还会去探望他,可今日一旦答应卫疏星,她往后还不知要做出怎样得寸进尺的事,何况——
她真的很吵,很闹。
书房的门窗都关不住她的动静,贺玉舟人在看书,心却随着她的一语一笑四处乱飞,根本静不下心。
唯有将兰苑让给她,他才能寻个清净地方。
“好夫君,好哥哥,你就答应圆圆嘛……”
卫疏星撒娇撒惯了,尚在闺中时就是这样,基本不挑场合,她不在乎四周有多少人看,只在乎能不能去凑枢鉴司的热闹。
为了一碗药而生的龃龉还历历在目,即使晚上抱了一抱,也不代表全无嫌隙可,贺玉舟不明白,就算他不甚在乎,难道娇纵蛮横的卫小姐,也当作过眼云烟了吗?
夫妻俩僵持住,谁都不说话。
侍女端了汤药过来,气氛就此变得微妙,夫妻俩成婚第二日因何生龃,不就是为了一碗药?
卫疏星没蹙眉,也不说不喝药,只是掀着眼皮,眼巴巴望着夫婿,眸子盈着晨露一般明亮:
“我乖乖喝药,你就带我出去玩,好不好?”
“你……”
“就这样说定了,不许反悔!”
卫疏星一刻都没给人留余地,一手起端碗,一手攥住贺玉舟手腕,生怕人跑了一般。
绝望、坚定,都在她脸上呈现,药碗送至唇畔,她闭了眼,喃喃自语,像是在念咒:“我不怕苦,我一点都不怕……我真的不怕!”
“咳咳——!”
喝下第一口,卫疏星便被呛着,剧烈咳嗽了几声,侍女帮她顺完气,她又继续喝。
贺玉舟任她牵着手,就这样看她喝药,不催,也不挣脱。
两人相距很近,凉风自碗口拂过,将汤药的热气吹至贺玉舟心口。
半晌,他的指尖动了动,另一只不被攥着的手抬起,落在妻子肩头:“你慢点喝,不要急,我等你就是了。”
卫疏星怀疑自己听错了话,怔愣几息后,方明媚一笑:“好呀,你等我!我要配着蜜饯喝,真的好苦好苦。”
女郎的笑意淡下去,贺玉舟的悔意升起来。
说好不再置喙她喝药的事,说好枢鉴司不是谁都能去都地方,他却一一食了言,破了底线。
他暗自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日久天长,万万不能一让再让。
喝药如上刑,半碗下去,卫疏星苦得半边脸发麻,哭丧着脸抱怨:“喝不动了……”
“还剩半碗。”贺玉舟指节轻动,敲了敲石桌桌沿,“不要想不该想的。”
这便是说卫疏星糊弄锦绣,说喝药只需喝半碗,还偷偷倒药的事。
卫疏星耸了耸鼻尖,埋头继续喝。
这苦味延续到一刻钟以后,到了马车上,卫疏星却还觉得嘴里残留着苦味,抱怨道:“你一点都不知道心疼我。”
不心疼?贺玉舟无话可说,督促她喝药,她要怪他不会心疼人;不管她,她又觉得他不重视她。
娇花难养,但没想到难养到了这等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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