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饭三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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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擦黄半边天,孟弋候在门前,时不时踮起脚张望。不久,一辆车驾入巷中,檐铃叮叮响。
车甫一停稳,孟弋就疾步迎上去。
帘掀开,下来一位衣冠齐整的贵人。
“公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孟弋美滋滋望着赵简,只见他头戴术氏冠,身着白縠质地的端委,长身鹤立,广袖翩翩,如仙人御风。她都舍不得挪眼了。
“这么开心?又赚着大钱了?”见到她没心没肺的笑容,赵简挫败感冲散大半。
孟弋笑:“公子风姿高标,令人见之忘俗,我当然开心喽。钱不钱的,多俗气。公子,请。”
她端端正正行礼,做出好客主人的样子,请赵简进家,眼睛却瞄着侍卫从车上搬下的礼物。虎忍笑忍到抽搐。
赵简嫌弃地横她一眼,真是俗不可耐。她搬走后,少祁在她睡过的榻子上摸出了一袋子钱,呈给赵简,赵简半天没说话,这个商贾,把他府邸当逆旅了。
主客相携入院,耳闻客人身上环佩叮咚,鼻翼嗅着风送来的幽香,孟弋心事黯然,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人生来是凤,她却是那只山雉,还是秃了毛的。
穿过前院,入得厅堂,赵简疑窦酿至极点:明明是大商贾,却穿着打了补丁的粗布褐衣,这是故意向墨子学习么?再看看这宅子,寻常二进院落,门漆都花了……她钱都去哪儿了?
落座后,婢女捧来甜浆,孟弋接了,亲手送到赵简案上。“公子先润润喉,吃食马上就好。”
碧玉琢成的羽觞,晶莹剔透,透明浆水晃漾其中,煞是好看。赵简不喜甜,奈何是客,只好客随主便。浅饮一口,一股奇异的清凉舒爽直冲百会穴,赵简细品余味,加了饴蜜、牛乳、梅汁,酸甜可口,不止这些,舌尖一舔,舔到了细密的碎冰。
冰……
七月流火,七月入尾声,暑热早消,她竟还食用如此奢侈的东西,余光一瞥,看到了案旁的冰鉴。再观她本人,乌发如墨,唇红齿白,肌肤莹润有光泽,虽褐衣在身,不掩荣光。嗬,省得她钱花在何处了!
仆人呈上食物,鼎、豆、盒、盘盛着鸡、鱼、豕、牛、葵、藿、韭,食案都摆不下了,烤炉和染炉只好屈就地上。孟弋兴奋地捋捋袖子,请缨:“我来侍奉公子用膳。”
她动作娴熟地将烹煮好的豕肉片成片,铺在盛有醢的染杯中,染杯坐在滋滋吐小火的炉子上,她手持长梜,不间断地搅动肉块。不知醢中都有什么料,香得赵简肠胃打结。未几,绘有云纹的漆杯盛着染过的肉摆到眼前,孟弋笑语盈盈:“我素不喜腥膻,烹肉前先冲洗血水,置于鼎镬中烹煮时佐以薑、蒜、花椒、桂子、清酒,烹煮中不间歇地撇去血沫子,如此,腥膻就少之又少了。醢中杂有菽酱汁、梅汁,一点点饴蜜,染出的肉不咸不腻……炙肉前先用齐盐、鲁豉并梅腌渍……”①
她数家珍的工夫,赵简已就着一盒黍米饭吃完了染肉,对她说:“君子远庖厨,你可真不是君子。”
好吃好喝的送上,还被奚落,孟弋愠恼:“圣人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何错之有?反倒是公子你,吃我的喝我的,不说声谢谢,还出言相讥,哼,这是哪位贤哲教出来的君子啊?”
赵简大笑,一扫胸中郁郁。
孟弋也饿了,馋虫上来,坐回食案前,大快朵颐。“这就对了,公子这样的美人,就该多笑笑。有烦心事,不妨说出来。”
赵简不悦地瞪眼,美人……有这么说男人的么?!
***
吃饱餍足,宾主移至庭院叙话。深蓝的夜幕悄无声息地铺展开来。
赵简气恼地说了今日事。
真是倒霉,卓氏逃跑,另有缘故。
卓氏冶铁为生,卓仲义在邯郸郊外有处矿山,和平阳君合开的,平阳君碍于身份,躲在幕后,外人只道矿山是卓氏的。前些日子下暴雨,矿山塌了,几名石工压在下面没出来。卓仲义叫矿山管事的循例赔钱。几天后,一群气势汹汹的人将卓家围了起来,喊打喊杀,那时卓仲义才知管事的吞了钱跑了。管事的不是旁人,正是平阳君的家奴,当初是平阳君荐来的。
卓仲义去找平阳君理论。平阳君不好撂开不管,几经讨价还价,议定一人出一半。可是那家奴已卷走了一大笔钱,还要多出一半,卓仲义亏大了。更要命的是,义士钟离克听说了此事,嗔怒卓氏视人命如草芥,择日要来取他项上人头。钟离克何人?赵国第一义士,言出必行。
卓仲义一天几趟地往平阳君府跑,恳请平阳君出面说情。平阳君不想坏自己名声,更不愿招惹钟离克。于是,卓氏就让他交出管事。卓仲义不傻,以卓氏的力量都找不到的人,定是被平阳君这老狐狸藏起来了。平阳君打着哈哈送客,令阍人以后不许放卓仲义入府。卓氏抓耳挠腮,想出了一个主意,叫儿子卓成走走赵亥的门路。赵亥是平阳君最宠的孙子,宠孙出面说情,兴许有用。可他没想到,儿子办事不力,莫说笼络赵亥,话都没搭上几句。今早平阳君府仆人送还青犴,吓得卓氏以为平阳君铁了心推他出去挡钟离克的刀,于是仓皇出逃……
原以为抓到卓仲义就万事大吉,不料却南辕北辙,还查到了叔父的烂事,赵简倍加沮丧。
孟弋分析道:“钟离克是义士,不滥杀无辜,如卓氏所言非虚,钟离克不会为难他。”
“你如此肯定?”赵简奇道。
孟弋眨动睫毛,视线飘向院中的婆娑树影。“钟离克为亡人家属出头,是出于道义,念他们可怜,痛失亲人,还拿不到钱。卓仲义把钱赔给人家,让人家日子能过下去,钟离克何必多此一举取他性命?他又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是这么个道理。赵简听出了另一层意味:孟弋好似非常了解钟离克。思及此,射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探询意味,可惜,孟弋浓密的睫羽覆住下眼睑,看不出任何端倪,但见她素手握住长杓,舀了一碗乳白色浆饮。
孟弋微笑着奉上浆饮,“卓仲义与此事有无关联,暂不好判断。可,卓成脱不了干系。”
“此话怎讲?”
“正要向公子复命。按照公子的吩咐,我问了政好几遍。那日过于混乱,他记得最真切的是,追他的恶少年中,有一穿红衣的,手上拿着一把刀,一晃一晃的,也是那红衣人在街上第一个认出了他,大声喊出他的名字,招来了恶少年。”
赵简胸中淤塞顿开。那群恶少年,多是亥那样咋咋呼呼有贼心没贼胆的,武器无非木棍、石子、烂菜叶,他们口里喊得凶,实际也就是吓唬吓唬嬴政。可持刀就不同了,那是真动了杀心。一介商人子,要杀嬴政?头脑被青犴啃了?
乱猜无用,须再登卓氏门,此番定要咄咄逼人些。
想通这些,赵简心胸舒畅起来,看这朴素的小院也顺眼多了。
察觉对坐之人精神面貌一振,孟弋唇抖动了几下。
“吃人嘴软,说吧,有何企图?”一碗浆饮见底,赵简眸中些微醉意。
孟弋眸子歘地亮起,赵简心里一哆嗦,仿佛看见脚边豁开一个大坑。
“公子,我就知道你急公好义,是个讲究人。是这样,今秋丰稔,我打算……”
孟弋语速快,唇齿清晰,说话噼噼啪啪如雨打在瓦上。
赵简被打醒了。他搁下杯,质问:“你做买卖,我出钱出地?孟弋,我好歹收留过你,你竟明目张胆算计我?”
“岂敢欺公子?利钱自是我出,仓库也不白用,公子打个折就好。”孟弋一脸真诚,“贩粮所得,与公子平分。”
赵简默不作声,孟弋心一横:“四六。”耷拉眉毛,苦兮兮的,“公子,不可再少了。籴粮粜粮,要掉层皮的。”
赵简气笑了。“既然辛苦,为何还要做?”丝、铁、珠宝,哪一样不比粮食获利多?她一青春少姝,何苦围着庄稼打转?
“民以食为天。没有粮就没有人,没有人,纵是绫罗绸缎绕梁,金珠宝贝满屋,又有何用?我这人土,只能和土里长出的东西打交道。”
如此朴素至简的大道,竟从如此荒腔走板的人口中道出。赵简失笑。“今岁大丰,远的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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