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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世》

17.困缠春

静里峰药舍燃灶升袅袅灰烟,杵打捣药声混飘出些郁浓的药苦味,从苍括峰的高阁顶遥遥地望得见。

他听到候在屋外的翟浦衣袍摩擦的窸窣,杨和仲闯进外舍将寒寻芳和尚扬拽起的喧闹。

不知林丈青又嘱杨和仲往静里峰送了几贴苦药。

内室里,明赫松泛地歇了口气,煞白的面色可怖,踉跄几步,扶靠在白石垒的高栏上。

他喘息两三番,呛咳的厉害,湿热的血渗出指缝淌滴。明赫直觉得百骸经络撕扯,钻心刻骨的疼,喉间火烧燎的灼痛。肉躯的疼痛尚能忍受,天成灵自底袭掠的撕裂剧痛令他难以喘息。

久待不见人,翟浦在屋外叩门,问了句是否清醒着。

耐着性忍许久,待痛意自行消减,明赫一掌拍在门扉上,应了翟浦的问,倒了些凉水,含在嘴中润了润喉嗓,舀石壁渗聚在缸中的山清水,清洗了颊面与指缝的血垢,择了件厚袍披上。

不适的潮红俄顷浮现,明赫镇定心神,踏出内室,强忍呼吸间的灼痛,朝捧着碗、扭着眉,满眼忡忡愁看他的翟浦笑开。

他迎上,也不许翟浦相拒,双目一瞥:“啜酒去。”

“喝酒?”翟浦放下汤碗,忧心深重地凝视明赫,“你疯了?”

“我疯,”明赫像是听了笑话,笑的愈发张扬,搭上翟浦的肩,“我若是疯了,正好陪你一道,疯疯癫癫的,自有福气。”

翟浦无话可驳,应了明赫的邀,往苍括山别亭中饮酒,路过寒寻芳正舞着木剑与符咒驱动的木傀比划剑招。

随口一问,尚扬还在眠床上酣睡。寒寻芳习惯少睡,大白日反倒入不了眠。

笑尚扬懒睡虫之余,明赫吩咐寒寻芳,教他下窖搬坛酒来,还调笑,说句:“我喝不了,你两对饮便是。”

野地埋的醇酒,不知在平秋的地窖藏了多少年月,初入口时辣烈,熏气从喉管上滚往鼻腔里钻,呛的人错喉不止,满脸涕泪还大笑。

寒寻芳拄着木剑,晦深地瞟了饮酒的翟浦,自顾地灌了一盅,面颊浮出淡薄的红云,旁若无人的朝明赫道:“赔给师尊的剑,我嘱了造锻司重造了把更好的,过两日便送来。”

“我一时玩笑罢了,你还当真了。一把残剑而已,不碎在我手中,迟早也得换的。”明赫拿了些粗茶沏了壶热茶,不合时宜的月中茶尖炒晒做工劣烂,不是他中意的清味。偏他耐不住酒醉,只好孤自饮茶,唆怂着翟浦多喝两盅。

“师尊不要,我就转送给尚扬,教他练剑,健魄强身。”

白水索然无味,明赫喝着寡淡,索性饮起放凉的白开,冲淡嘴中弥漫的苦味和残留的腥血。他颔首,算是应允。

寒寻芳啜饮残液,半垂眼瞥看晃着酒盅的翟浦,桃林粉花青叶映在他清亮的眼中,他装的一派醺醉,不知是否酩酊。

翟浦倚在栏杆旁,全无皇公矜贵究仪的样,他不屑于扮伪,冷彻地对向寒寻芳,蔑轻地笑:“寒六,别喝了。”

“再喝,你就要醉了。”

“你未免管的太宽了些。”寒寻芳寡言,难得与人呛声,蹙眉斥驳,“这还轮不着你来管制我。”

言罢仰头一饮而尽,末了将手中瓷杯一掷,拔出插在木亭地隙里的木剑,直指翟浦坐处。

翟浦亦眼眸幽幽地望着,不知盯的是剑,还是执剑的人。

两个癫疯原是河井两不相犯,偏是欲有合重,两相争夺必是两败俱伤。

明赫仍旧沉静地饮着杯中的白水,他望着华夭化出的漫天桃瓣半枯,三两稀落,捏住一片,打落寒寻芳手中木剑:“娇奴,你去看看小阿扬吐息练得如何。”

壶盅摔在地,瓷陶裂碎,酒气熏了满地,明赫的鞋头沾湿,他抬眼望向有意为之的翟浦,却是向寒寻芳嘱托道:“吐息洗髓他也练了好些月,纵使无髓可洗,呼吸也该顺畅。”

“是。”寒寻芳挪开眼,知明赫破局的好意,听顺地拔出斜插在亭外泥中的木剑,作揖告退。

上腾的酒气熏人昏,明赫见翟浦欲盖弥彰地避开他的目光,矮身收拾起地上的残片。

翟浦心里发虚,指尖刺破一点血,他不大感到疼。仲春的凉风割面,他撑着石桌,酒后的头脑发昏胀。

他有些难以维持清醒,额内胀痛不已,口不择言的将心中话猜忌道出:“你既将寒六引来见我,又何必要拦着他,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能杀了我。”

明赫看着面前略现癫疯的翟浦,一脚踩上迸落在脚边,翟浦欲捡拾起的碎片,冷声警告:“翟鹤洲,你越界了。”

“我支开寻芳,是为了保你北翟储君的颜面。”

“寒寻芳通敌叛国,是你我乃至全北翟皆知的大罪,他可置亲母重病而不救,置家国危难于不顾,斩杀合州霍氏满门,火烧兵营暗通东尤,他入千宁,拜你门下,不过是为逃避罪责。我既为大翟储君,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应将这罪人缉拿归案,还霍氏冤魂、边疆无辜百姓一个交代。”

“他就是个无心的魔怪,就算现今他听得进你的话,留在你的身边,迟早会害死你。”

“储君所说言重了些,当年大案孰是孰非尚未有定夺。”明赫略有愠怒,仍藏蓄不显地回驳道喋喋列数寒寻芳罪责的翟浦。

“日后的事,由谁说了算,为了活命保身,你我又何尝不是冷情冷性,无所不用其极。”

他一贯是倦得与旁人生气发怒,惹得自身心里不畅快,并非毫无脾气的好耐性子。

“你我手上做的孽沾的血,绝不比他少,我平秋既已收下他,便认了是狼狈为伍,殿下若是看不惯,可不看。”

不顾酒洒湿衣,明赫将鞋履下的断片碾的粉碎,步步凑近,逼得翟浦不觉握紧手中残片,剌割出指上道道伤痕,血流不止。

“当年北翟陈杨之变,你借哲睿帝的名义,赐死襄郡王杨家满门,在暗地里做了多少手脚。”

“是表姑母与那外姓王行事无端在先。”

十指流血的伤痛刺激翟浦尚存的清醒,他迫使自己镇静地直面明赫的逼问,将判罪书上连同卷宗所载的陈词一一详举。

“开凿矿脉,瞒而不报,私自铸币,伪造军印,擅调合州驻军,在府中大肆豢养私兵,公然拍卖官职,更是为谋私利,私底下贩卖军械、粮草。”

“按我大翟律法,此桩桩件件皆是抄家灭族的死罪,我已顾念在亲情,向父皇求情,以郡主及杨氏全族的性命赎罪,饶过不谙世事的世子一命,贬为贱籍,生代为奴。得以苟留一条血脉在世,已属圣上天大的恩赐。”

指缝间淌着血,翟浦不知痛般的漠淡,无任人唯亲的温和软弱,也无大仇得报的快意,一如当年火光漫天,他沾血的面目麻木。

“好一个天大的恩赐,”明赫低头嗤笑,后撤一步,别开眼,“霍氏子为何入红楼,寒寻芳为何可逃死罪,霍氏究竟为何灭,你比我更清楚。”

他看透眼前人骨里刻满权势,血里淌尽野心,命薄不足,贪念过余,非黑至大罪大恶即红至血光缠身。

“你们的恩怨纠纷、把弄权术的把戏,我一概没兴趣,只是你日后久居平秋,免不了与惹你生厌的人打交道,故奉劝你一句,莫要因旧事生出事端。”

他立在明赫面前,如缰木般直硬。

“回静里峰吧,寻杨和仲治一下手上的伤。”斜阳打的影投在地上那片暗湿,似是往昔影,单薄细长,“等尊者有了空暇,教他来瞧瞧尚扬。”

翟浦闻言未现惊诧,点头称是,目送明赫留下好些坛陈年酒离去,僵直的四肢才松乏些,才觉得流血的口子露骨生疼。

他瞒得了一众不明事理的臣民,却骗不了明赫,哄不了自己。

他早知晓眼前人虽曾暂冠以南阕八皇子之称,如今八皇子尚扬之名却另赋他人。其中隐情,翟浦监国理事时早略闻一二。

而今明赫得了平秋,他仍是大翟朝的东宫太子,哲睿帝悉心栽培的继承人。他如帝皇、朝臣所愿,长成杀伐果断、文成武就的储君,懂得恩威并施、刚柔并济,深谙权谋斗争、后宫手段,事事为天下臣民之典范。

他本以为,他将自己的假面勾画的足够好,已经骗过监视他的暗卫,瞒过满宫里的眼线,乃至他城府心计皆重的父皇,将已在重压之下扭曲的自己藏得很深,显露一点也无妨。

可他想错了,自明赫与他相识的第一面,便是个狠心多疑的人,也是个通透眼毒的人,术法傍身,连褚清衍都要忌惮几分的大能,又怎会看不穿他拙劣的戏法。

俗凡密探称南阕深宫里出诡一事,翟浦本欲告知明赫,而后斟酌三番,仍是未向明赫道出口。

翟浦望着明赫渐远的身影,心下隐隐忧虑反自嘲讽笑,他自身难保却还多心旁人。

此间争端,确实与他无干系,或他早已知晓,也无需成他拖累。

南阕立朝不过二百年,与北翟建国四百余年相较,国祚尚短,且南阕所尊开朝皇帝乃北翟帝姬翟陈之后,曾大破诸侯联军,一举平定西陲北疆,拔千城,彼时割裂小国部族皆畏其威势,称臣俯首。

北翟与陈氏论亲仍密,与其签约谈和,欲拥其登位称帝,却不想一朝心性大变,攻城屠民,自刎火焚与城而亡,反倒使麾下尚氏握得时机,自立为帝,奉陈氏凡人成圣,成功地笼军心络民意。

黎民不知,大翟皇帝却晓,所谓陈氏纵使天下文治武功无人可出其右,亦不过是千宁同北翟谋策,由北翟择选牺牲、千宁抽魂塑培的一具假神。陈氏自刎,不过是异魂醒觉,狂癫下为脱肉躯之法。

自甘深陷泥沼,愈陷愈深之人,何谈求得解脱。

是千宁境,为瞒过所谓的天道天命,在北翟皇族中选了一副无关紧要的身躯,精心绸缪,奉为南阕神明。

跳丸日月两百余年,今日南阕将遭劫难,千宁恐故技重施,牺牲一者,再乱世俗,再裂国朝,再造一尊神。

.

明赫接纯狐传回的密信,知其赴往帝城东郊潜邸,是万今安刻意设计,与纯狐隔着护府结界见了一面。

万今安只嘱托纯狐,将近日南阕宫中之事回传,报给明赫知晓。

自年节事后,恭和温帝姬大丧秘发,南阕厄传连连。

朝外边境战时吃紧,皇长子宣武王尚岑率军增援途中遇袭失踪,生死不明;皇四子尚佑得封良保王,却于赴往封地途中遭匪,致容毁腿残再不能站立。

静淑贵妃莫氏失独女大恸,急病卧榻后疯癫,竟意欲毒杀无冤无仇的皇十女尚琦儿,好在医官救治及时,尚琦儿虽留一条性命,却落下病根靠汤药吊命。

二子一女接连遭难,生母圣显皇后林氏闻讯当即昏厥,旧疾重发,多日不醒;又逢后宫侍婢、宦官接连莫名惨死,一时谣言四起,皆道妖孽作祟。

景安帝尚镇日夜烂额焦头,连年天灾歉收,内乱外患不平,于早朝忽犯癔症,整日昏沉胡言,道勤政大殿内有冤魂索命,又道宗祖责罪,闻昔日夺嫡即位时群臣劝进受禅表辞。

诸皇子见景安帝老病,纷纷暗争,群臣各分三派皆欲夺嫡,景安帝听信谗言,以谋逆罪论处皇三子建平王尚征入狱流放。皇五子尚立稳沉耐性,临受封左怀王后按旨连夜暂赴封地,得以免祸。

千宁三月开山时,景安帝因龙体抱恙,特命年二十有四的爱子绥安王尚中禹监国,大有立储之意。

绥安王尚中禹乃景安帝皇二子,为已故昭庄皇贵君程氏所出,天下论及其事,皆揣景安帝应有爱屋及乌之意。

程氏容美体孱,自小养在宫廷,敏聪根慧,不大时便为诸皇子伴读,后被尚镇力排众议,纳入潜邸为侧君,与侧妃莫氏齐位。极受尚镇宠爱,于府中以秘法与其诞下一子,早夭。

尚镇即位后号景安,程氏得册封贵君。依大阕例男子封贵君则位同贵妃,只得金册无金宝,因景安帝深爱程氏,破例授其同皇后无二的金册金宝,位同副后,开大阕封皇贵君之先例。

矜惜程氏薄命,纵使得尚镇真心相待,于大阕宫中诞下一子,赐名纾,字中禹,后又孕一双同胞皇女,奈何产后寡欢郁郁,久病不愈,撒手人寰时年不过二五。据闻景安帝恸悼,悲涕不止,欲追封程氏为后,受前朝后宫谏劝,得罢。

程氏薨逝,景安帝对程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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