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今时月

万籁俱寂。

游侠一寸一寸抬起僵硬的脖子，打量绣花鞋的主人。

乌发红裙，臂挽白绫，一双眸子黑沉沉寒沁沁的，像淬饱了山巅的雪水。

好消息是他没有撞鬼，眼前之人正是在庙里坑了妖女后逃走的妖女。

坏消息是遇见她可能还不如撞鬼。

“妖……”

游侠险之又险地止住即将脱口的称呼，平复心情，强笑道，

“姑奶奶，您怎么会在此处？”

江沉璧垂眸看他一身泥泞、狼狈湿漉的模样，没告诉他自己迷路了，只是饶有兴致道：

“这话应该我问你。”

“按理说，区区两个凡人，绝无可能从那妖女手下逃脱。”

游侠想到莫名钻入自己身体的紫气，那名叫苏玉湛的妖女想抓的分明是他，只是好友在紧要关头替自己挡了一下，成了替死鬼。

他不确定说出实情后眼前的妖女是否同样会对他起歹心。

他不怕死，却怕辜负好友的舍命相救。这条命至少留到救出好友，再不济……也要帮他奉养老母。

“紫气东来，气运加身，想是得了一番机缘，难怪……”

未等游侠回应，江沉璧自掐了个诀，淡淡金光覆于她眼底，一眼看穿游侠与从前的区别。

在对方惊异到空白的表情里，满足完好奇心的江沉璧懒得再管地上的人，转身欲走。

一只手扯住她的裙裾。

江沉璧回身，游侠那张神采飞扬的脸上堆满讨好：

“姑奶奶，一个人上路实在太孤单了，不如留小的在身边端茶倒水，效犬马之劳可好？”

江沉璧深深看了他一眼，心下思量。

以自己的倒霉程度，虽最后一定能绕出这片林子，但不免太浪费时间力气，倒不如带一个气运旺盛之人，靠他指路，早早走出这片树林。

想到这里，她莞尔一笑：“好啊。”

游侠见她答应得干脆，莫名觉得脊背发凉。

“前后左右，你觉得哪边最像出口，挑一个方向走。”

游侠凭感觉选了与她方才所选方向完全相反的后方。

江沉璧转身，绕开地上的人，一马当先走了过去。

游侠忙不迭从地上爬起，追上去问：

“姑奶奶，这片林子好像很古怪？”

“鬼打林，若不是恰好遇上，凭你甩不开苏玉湛。现在人间是何朝何代？”

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在鬼气森森的林间穿行。

江沉璧并不避讳自己对世事的了解孤陋，游侠却生怕洞穿她什么秘密被灭口，答得谨慎：

“姑奶奶说笑了，现在是大雍在治理天下。”

“哦，人间乱成这样，雍朝是气数将尽了吗？”

游侠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涨红着脸反驳：“大雍治理天下近七百一十二年，历七十二代君主，代代君贤臣明，百姓安乐，哪里来的什么气数将近之说！你……您莫说笑哈哈。”

江沉璧若有所思地一点头，原来距她身死正好过去一百年。

她抬手去接漏于林间的月光。一点微茫月色落于她素白的指尖之上，和一百年前似乎没什么区别。

今月照古人，不外如是。

“不知谢静可曾飞升了？”她淡淡地问。

游侠讶异地看她。

姑射山谢静仙子乃是当今天下玄门之魁首，修为最高，声望最盛，是十万年来最有可能飞升之人。尤其是她于一百年前一剑刺死魔尊江沉璧，结束正魔大战后，就连乡野稚童也听过她的名声。

但世人提起谢静仙子，近到玄门同道，远到天下万民，无一不是恭敬崇拜地称她一声“谢山主”“谢仙子”抑或“姑射神女”，语气稍稍不敬都有可能被唾沫星子淹死，更遑论直呼其名。

游侠不知如何应答，在江沉璧视线扫来后，硬着头皮答：

“谢山主自大败魔尊后，闭关潜修一百年，修为大进。姑射山将于三年后举行天门大典，遴选新一届正道魁首，那时……谢山主应当就，破碎虚空离去了。”

“还有三年……”江沉璧呢喃着，抬眸定定望月，忽地一笑，

“也尽够了。”

“够我报这杀身之仇，诛心之恨。”

她轻声说完后，臂挽白绫，脊背挺直地继续向前走去，裙裾轻扬，背影飘渺，仿佛一只游离人间的艳鬼。

游侠留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只不断回响着她方才说过的话。

杀身之仇，诛心之恨……

谢山主杀过谁，又诛过谁的心？

亡在谢山主手下赫赫有名的邪魔外道不知凡几，最出名且被一剑诛心的他只知道一个——魔尊江沉璧。

她不是妖女，而是魔女，还是数百年间最有名的魔头！

莫大的恐惧和凉意在一瞬间裹挟了他，游侠觉得自己应该立刻转身，落荒而逃。毕竟自己洞悉了她的身份秘密，她怎可能轻易放过自己？

但他的脚步却被钉在原地，直到一阵风吹来，才略微清醒。

女魔头敢当着他的面说这种话，不就是料定自己即使有所猜测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吗？她对付不了苏玉湛，难道也奈何不得他一介凡夫？

与其做无用功，倒不如先假意屈从，等到了城镇，到了最近的玄门驻所，即使拼上自己这条性命也要将邪魔回归的消息上报，拯救人间于水火之中。

他心中升腾起一股莫大的责任感，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发现，提步追了上去：

“姑奶奶，等我……啊！！”

“你叫什么？”

江沉璧停步问。

“在下，施明曦。”

“我问你鬼吼鬼叫地做什么？”

“……情不自禁。”

游侠施明曦仿佛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尖叫鸡，看着眼前的场景，再说不出话来。

他先前边喊边去追江沉璧，拂叶穿林后才发现天地为之一换。

林子依然漆黑，只是眼前多了一棵特别的树，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每一颗饱满的果实，竟都是一个婴儿的头颅。

被施明曦骤然飚高的喊声惊醒，那些婴儿头颅齐齐发出啼哭。枝叶摇动间，杂乱尖利的哭声惊得林间夜鸦骤起，呕哑之声不绝如缕。

施明曦吓得差点跪下。

林间又分出好几条岔路，江沉璧站在原地，无动于衷地看他一眼：

“继续感受，前后左右，走哪一边。”

“在下认为，应当原路返回。”施明曦咽下一口口水，艰难道。

“哦？”江沉璧挑起嘴角，“那你要不要转身看看。”

游侠慢慢回眸。

来路已然消失，身后是一条蜿蜒流动的血河，河里散着水藻一般的湿发，正慢慢往外爬，有部分已缠上他的靴子。他感觉有力道在拉扯他，欲将他拽进河里，终于后知后觉认清江沉璧口中“鬼打林”的真面目。

走不出去还算最轻的。

江沉璧指间漫上一点火星，将缠绕施明曦的头发暂时烧退，语气轻巧：

“在它们追上你之前，选路吧。”

“左边。”

江沉璧抬步向左。施明曦哆哆嗦嗦地跟在她身后，眼睛不敢乱看乱瞟，只是殷切地问：

“姑奶奶，您说紫气东来，身怀气运不是听起来很厉害吗，那它对鬼物……”

“大补。”江沉璧道，“尤其是没有修为却有气运的凡人，简直像一只被剥了壳的螃蟹。”

施明曦哆嗦得更厉害，上前两步更靠近江沉璧一点。

江沉璧脚步一停，眼睛一眯，施明曦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又立马后退两步，保持原来的距离。

对方这才转头，重新开始行动。

“姑奶奶，咱们什么时候能走出这片林子？”